清晨,冯湘来小楼里送醒酒汤,不过走了一路,她手探进食盒里,手背碰了碰,原本烫手的瓷片温度就降了下来。
三楼起居室的门没关,斜拉开一半。
冯湘站了一会儿,抬手正准备叩门,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往里头瞧。
女孩子的背影蹲在地上,一手攥着打湿的毛巾,腾出的另一只手翻箱倒柜。
“你喝死算了吧。”
浸湿的毛巾在梁锦宜手里卷了两卷,她终于没了耐心,回头将毛巾砸上周允荣的胸膛,让他自己换药,周允荣举手讨饶,称他可没有梁小姐这样的“巧夺天工”。
周允荣深邃的眼里写满无辜,几乎一宿没合眼,他却异常精神,走过去,让她别再白费力气,药应当是被蓉蓉收起来了。
门外有响动,梁锦宜拨开他,完完全全拉开起居室那扇门。
外头空无一人,木地板上放着一个老式的食盒,漆红的盖子半掩着,里头放着两碗醒酒汤,一碗洒了大半,另一碗满满当当的。
梁锦宜知道突然造访的是那位冯小姐。她环顾一圈,摇摇头将食盒拿进去,取出其中一碗,一手托着碗底递向周允荣。
周允荣没有接,就保持着抱臂的姿势,好整以暇看着她。
梁锦宜笑了,“美人洗手作羹汤,周大少爷好福气。”
周允荣心湖微漾,倒不是因为这醒酒汤的来处,而是面前这个年轻女人含笑的模样。
他伸手去拿瓷碗,虚搭在碗沿上,梁锦宜没有放手,挑眉等他拿稳。
指尖在瓷底相碰,莫名心悸。周允荣屏住呼吸,感受自己的心跳,昏了头地开口,“旁人洗手作羹汤,哪及梁小姐亲手送羹汤的情意。”
梁锦宜心笑,不愧是风月场上的风流少爷,调情的话一本正经地说。
他仿佛看透她心中所想,耐人寻味道:“我是认真的。”
梁锦宜倏然放手,那汤碗稳稳当当落在周允荣手中,汤汁溅上掌心。
他换了一只手,低头嗅了一下,浅褐色的汁液散发着浓郁的苦。
梁锦宜垂着眼漫不经心道:“大少爷提约法三章的时候也是认真的。”
她旧事重提。
周允荣勾起嘴角,无声笑了笑,沉默着将那碗醒酒汤喝完,随后光明正大地再次霸占了她的房间,近乎无赖地坐上沙发。
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他起初戏言的约法三章。
过了一日,养兄那头传来消息,称将与淼哥有交情的人私下都寻了个遍,但奇怪的是,淼哥从始至终没有联络任何人。淼哥失踪当日,有人传话给养兄,透了个地点。养兄的人赶到时,发现那宅子是淼哥安置赌坊伙计亲属的地方。
宅子里有搏斗过的痕迹,赌坊伙计的亲属称,有人来闹事。但是闹事的人通通消失了个干净。他们什么都不清楚,只说淼哥那日过来后不久,便来了一群人。他们在屋里担惊受怕,后来听见动静没了,大着胆子出去看,却发现淼哥被带走,但是却将他们留在那里。
蓉蓉大胆猜测,“会不会是周老爷做的?”她担忧周老爷顺淼哥的藤,查到梁锦宜。
梁锦宜对此倒没有太过心焦,如果是周老爷的手笔,不会只带走淼哥,还自找麻烦透出消息让养兄转移这家人。
这两日,死者的亲属们又去警察厅接连闹了好几回,呼吁处死真凶周浒。警察厅的人没把他们当回事,态度却很礼貌,千篇一律地口头敷衍,推说上头在加急处理了,叫他们回去等消息。
淼哥人间蒸发的事给了周老爷启发。很快,他召开记者会,先发制人称警务处将赌坊杀人一案定性成疑案,他坚信是非自有公论。又讲明周浒的案件实则疑点重重,那夜周浒被人灌酒、神志不清,无法为自己辩白。而今淼哥借赌坊骗取了黑美人酱油厂,卷款而逃,他可怜的儿子则成了替淼哥背锅的替死鬼。
周晟言语中将淼哥塑造成一个谋财害命的小人,淼哥消失后,原本亲眼见证、作证周浒杀人的人,人人自危,不肯出面。
黑美人酱油厂的确是经淼哥的手卖了出去,有心人一查便知。周老爷在记者会上,扮演一个痛心疾首的父亲,恳求警务处公正执法,不要放过真凶。
周老爷致力于慈善事业多年,信誉威望极高,这揣度再离奇,也有人肯信。何况,记者会后,警务处一直未出面澄清案件相关进展,默契十足地替周晟背书。
……
比邻周公馆老宅里,匠人热火朝天地搭建临时的戏台子。泰和楼订好的席面会在午间送来,老太太请了一众人看戏,二太太也在受邀一列,亲昵地坐在老太太身边。
戏班子被向管家请了进来,向管家称这戏班是老戏班,全国各地跑,功夫了得。
众人落座在院内,台上锣鼓声起,戏开演了。
冯湘起身,去老宅堂屋内正沉默相对的周老爷父子俩,周老爷摆摆手,叫她先过去,他们随后就来。
梁锦宜盯着台上,似乎也觉得新鲜,时而皱皱眉,像初接触的行家,小声询问老太太她听不懂的词。老太太大字不识一个,但对戏文唱词是个行家。见梁锦宜诚心请教,老太太愉快极了,给她做起翻译。
梁锦宜和老太太中间隔着二太太,传话不方便。二太太也懂戏,但为哄老太太不敢充行家,只悄无声息和梁锦宜换了位置,好方便她们交流。
最后一折,台上的戏子水袖挪动,白练高悬、花钿委地,以一种决然的姿态赴死。
“我一命儿便死在黄泉下,一灵儿只傍着黄旗下。”
哀声几乎钻进她的躯壳,梁锦宜心思飘忽,几乎失神。很快,她逼迫着自己集中注意力,将“失神”演成惊叹痴迷。
“赏!”
耳边炸起嗓音几乎震耳欲聋,将她从曲里浑个儿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