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日,黑美人酱油厂的吕经理过来周公馆,称二少爷才接手了厂子,第二天就将酱油厂账面上的资金挪了去,只说是替周老爷办事。
酱油厂半月前新接的订单,购置给供应商的原料付不出钱,一切停摆。他们几个主事的商量了两天,不忍将多年模范厂的口碑砸了,一时拿不出章程应对,只好来问问周大老爷。吕经理是个圆滑人,称如果是资金短缺,他们再等上些时日也无妨。
周老爷在会客室接待了经理,一张脸臊得慌,手杖也有了发泄的用武之地,沉闷地砸在地上。他们心照不宣的、不点明是二少爷周浒擅作主张,周老爷只叫吕经理先回厂子。
下午,二少爷被人几乎是“五花大绑”从赌坊里押了回来,周老爷喊打喊杀的动静闹得很大,说他要再赌,就切了他的手,绝不姑息。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发狠话。
周夫人哭抱着二少爷替老爷出气,一拳一拳虚砸在二少爷身上,仍掩不住他吊儿郎当的笑声。
二少爷成功被禁足不许出门。
梁锦宜听了蓉蓉形容主楼里的阵仗,称要出门一趟,蓉蓉塞给她一把长柄伞,说今天会下雨。她叫了一部包车,报了彭楼的位置,梁锦宜到的时候,里头正开台唱戏。
她没有票,拉了一个端着桶出来倒水的伙计,那孩子看上去约莫只有十二三,梁锦宜称自己是沈先生的朋友,想见他一面。
那孩子还小,没完全沾染上市侩的“灵光”,盯着她递过来的钱,又看向她的眼,见梁锦宜提起沈班主,不像是个痴狂的戏迷,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毫不害臊地当着她的面将钞票塞进袴袋里。又带她去了偏门,请她务必在这儿候着,别乱走动,惊扰到前堂的人看戏。
偏门连接着幕后和前堂的戏台,一条窄窄的通道,衔着两道门。
戏台上,胭脂将脸颊培成酡红色,演绎着戏中人的一生,走马观花似的,沈烬也在其中。
她退了两步,赭红色的门框撑着后背。
后堂一群男男女女们在卸妆,脸上败了颜色,嘴里也不肯闲着。他们叽叽喳喳讨论刚才一幕,哪句的唱词没拢好,哪句念白没踩对锣鼓的拍。但很快,他们不再谈论戏里的事,男人换上了长衫,女人佩上了粉金刚石的耳环,涂抹了更贴皮肤的妆,除过还有戏份的,其余人很快抽身从后堂离去。
梁锦宜看着前头池海子里人头攒动,有人上去打彩。
细看是个熟人。
姜绸白作为台下的看客,没了之前在宅院见过的浓妆,眉眼仍旧被她勾得花团锦簇,细眉与尖巧的鼻头遥遥呼应,像挥动着并不丰满羽翼的蝶。
戏散了,沈烬也瞥见她。
梁锦宜指了指外头,无声做着口型,示意自己在后堂的院子的廊下等他。
约莫一刻钟,沈烬换了一套烟色的长衫出来,领口的盘扣系得一丝不苟。
梁锦宜心里酝酿着熟络的情绪,正要打声招呼,沈烬却已拿过她手里的伞,从容地撑开。
靛蓝色的伞布比郧皮纸要结实,伞影与瓦头铅灰色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屋檐上的落雨像铁屑又像游丝,直直蜘爬下来,梁锦宜暗忖蓉蓉很有先知的本事。
“想看什么电影?”沈烬偏头问她。
她诧异这句话缘由,侧头却瞥见偏门里的窄廊,姜小姐透着格窗的半张脸。女人一瞬间黯然的眼神,仿佛妆色也瞬间褪尽,原本苍白的脸庞重新敷上面。
梁锦宜顿时明了自己作为挡箭牌的作用,一撇嘴,“看什么都好,我喜欢看法国爱情片。”
姜小姐没有她想象得那样疯狂,梁锦宜看着格窗后消失的人影,暗自品评。
她一抬头,却佯装生气:“沈先生在给我找麻烦。”
仿佛这时候才找回有妇之夫的觉悟。
“下回来提前说上一声,我请人留座,坐在底下观戏也许感触会不一样。”沈烬轻笑一声。
“在哪里都好,沈先生唱得好,我很喜欢。”
梁锦宜认为,没有人会讨厌这生涩而诚挚的吹捧。
然而沈烬低头望进她的眼里:“你不喜欢。”
他平静道:“你不喜欢戏,也不耐烦听。”
她的笑意僵在唇角,随即扯出更盛一点儿的笑靥。被人戳穿,梁锦宜心中立时生了辩驳欲,“你说得不对,同样是在享受,偏我就成了不喜欢,怎么沈先生这样拿乔,连戏迷也要讲究门槛吗?”
沈烬笑而不语,带着她往后堂的垂花门外走,却始终与她保持着半臂的距离,人也是绅士的,伞叶大半倾斜向她。
出了矮门,他才温声地讲:“我幼时不喜欢喝药,嫌药苦,灌下去舌根也是涩的。喝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后来仆人端来药,我反倒比之前更痛快地饮下,人们知道横亘在面前的是躲避不及的痛苦,反倒会生出一种壮士断腕的决然。”
他一贯温和,点到即止。让梁锦宜半点儿气恼的心思也生不出,就这个问题一较高低的辩论欲顷刻消散。
街上人吵嚷,淅沥的雨声杂糅在遍布的小摊贩上,梁锦宜请沈烬等一等。没等他叫住,便钻进绵绵雨幕里。跑回来时候,她湿冷着脸颊,将裹着油布的玫瑰镜糕摊开递给他。
镜糕流淌着黑芝麻的糖心,热腾腾的气蒸上她的眼睛,发丝滴着水。
梁锦宜弯着眼睛笑:“呐,送给小时候的你。”
沈烬不看她,只盯着那块镜糕,目光柔软起来。
直到他接过,梁锦宜这才虚心求教他,“为什么说我不喜欢戏?”
“梁小姐与那些戏迷们不同,看戏时候多了冷眼旁观的意味,比起听戏,梁小姐更适合演戏。”
他这才盯向她的眼梢,梁锦宜也望向他。
雨幕移进沈烬的漆黑的眼里,她喟叹,台上的故事是台上的。戏子们卸下为戏文而装扮的油彩,就仿佛从那个世界里将自己摘出来了。但眼前这个人,他始终活在故事里,从台上到台下。
她没有过分动容,而是干脆地道出今天会面的缘由。
“我想好沈先生承诺我的报酬要什么了。”
二人正交谈,一个拎着一捆厚册子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是彭楼的掌柜章既平。他手里的册子印着《陕西防空月刊》的字样,他称有事找沈烬谈。
沈烬将伞留给她,与章既平去了一旁瓦舍的檐下。
梁锦宜隐隐听到他们谈到“宣讲”一词,她无意去探听别人的私事,眺望着远方。天空似一张洗不大干净灰蒙蒙的布,孤零零飘着一点被雨润过日头的红。
过了不久,沈烬过来,称还有事处理,同她话别后,章既平却仍留在原处。
隔着伞沿,他看不见她的脸,梁锦宜准备离开,对方却径直走过来,挡住她的去路。
中年男人两颊的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八字胡一撇,露出饱满的骨相来,那点儿零星的红移进章既平眼里,眼神异常地炯炯。
梁锦宜停下脚步,微微颔首,“章老板。”
“章某区区一介掌柜,担不起周少夫人一声章老板”,他张口点明她的身份,曲胡顶着生意人的笑,“少夫人也喜欢听戏?”
“周家新派家庭,即便是周老爷,也不反对小辈私下交交朋友。”
“朋友?”他揪着她的话重复了一遍,“那再好不过了,沈老板重情义,对朋友都讲三分情面。”
她握着伞柄,边缘抬高了些,对上对方探寻的眼。
章既平在警告她,他不是一个讲情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