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料峭,空气中只残留了一缕咖啡的香气。
周公馆的树影摇曳,裴则之将梁锦宜拉往一旁,步伐急促地朝前走,穿过游廊,直走到佣人住的耳房。
前头过了花房就是裴则之所住的南边小楼。
裴则之在佣人的耳房边顿住脚,倚着墙壁,一手把圆框眼镜往上扶了扶,才松开了梁锦宜的手。
耳房外头的电灯光线昏暗,梁锦宜注意到他仍戴着之前那副旧眼镜,右边镜框的边角碎了一小块。
“怎么不戴上新眼镜?”梁锦宜开玩笑地试探他,思纯心意有没有传递到。
“您也太大胆了,正大光明地去听周老爷的墙角?”裴则之有些不自在,避开她的目光。
“我说我是无意的,你信吗?”
她下楼时碰见郑念恩,郑念恩揉着太阳穴称自己头痛,嘱孟姨先把咖啡和甜点送去老爷的书房。孟姨扶着郑念恩的手臂,耸着眉毛看向梁锦宜,示意自己实在走不脱。
直到梁锦宜接过餐盘,说:“我去送吧”,孟姨这才千恩万谢地扶着周夫人离开了。
走到主楼的一层,她“恰好”听见周晟与向管家的对话。
这安排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她先不予置评。
晚上人少,但远处也瞧得见佣人三三两两地经过。
裴则之觉得这儿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自觉往花房的方向走。
他按梁锦宜的意思,想将消息通过泽顺书店递出去。因在泽顺书店迟迟等不到鹭帮接洽的人,裴则之留下刊登报纸的消息,又自掏腰包把梁锦宜嘱他传出去的另一件事也办了,在黑市上联系了人,放出白茉莉在彭楼出演《玲玉香消记》的消息,同时以高于原票三倍的价钱收购荣金大戏院《蝶》的影票。买了电影票的人将信将疑,但转手高价出了影票实在不亏。
实际上,彭楼廿七放出的票数是有定数的,很多人把之前购来的影票卖了,廿七当日,再想买彭楼的戏票,便扑了个空。那些将票转手出去的人没见到白茉莉小姐,又错过她的新影上映,嚷嚷着要揍那个天杀的二道贩子。
裴则之转了转眼珠,举起一只手臂挡在梁锦宜面前:“亲兄弟也要明算账”,那是他预付的钱,没有不讨回来的道理。
梁锦宜心情好,拨开他的手,直言听不懂。
两人僵持了很久,裴则之跑前跟后地赔着笑脸,要她今天无论如何也得对他出的那笔钱有个说法。在梁锦宜面前,他又恢复了从前的市侩油滑。
“过两日你去泽顺书店拿。”梁锦宜忍着笑正了神色,决定不再逗他。
“梁老板大气。”
裴则之终于松了口气,抱拳行了个“江湖”礼,毫不拖泥带水地与她分别。
梁锦宜没往回走,在花园里逗留了一会儿。
秋日里的美人蕉开得正盛,梁锦宜低头走着,听到前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她往前看去,思纯正坐在美人蕉旁的草坪上。
思纯抬眼也瞧见她,沙哑着嗓子,同梁锦宜闷闷地打了个招呼:“锦宜姐姐。”
思纯总不肯叫她大嫂,说那样会叫老了,固执地一口一个“姐姐”地叫。
走近了一些,梁锦宜才从暗光里瞥见,思纯眼睑下一圈红肿,好似才大哭过一场。
梁锦宜什么也没说,弯腰拿起思纯脚边荷兰水的玻璃瓶子,放往一边,凝身坐在她的旁侧。
黑夜里,两道人影各自静默着。
梁锦宜默不作声的陪伴似乎给了思纯极大的安慰,良久,思纯侧头,将脑袋埋在梁锦宜的膝上。绸裙熨过脸颊,思纯心里宽慰了许多。
梁锦宜低头握住她的手,一片冰凉凉的。
“锦宜姐姐,你说裴先生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伏在她膝头的女孩子似乎低低叹了口气。
她不单是因为周晟的责骂而伤心,梁锦宜猛然回味过来,思纯应当是瞧见方才裴则之与她在耳房外对话的一幕。
“裴先生虽授英文的私课,却是个很老派的人,其实他钢琴没有学校里的密斯弹得好,他应当不会喜欢那些进步女孩子。”
思纯低声说着自己的见解,悲伤致使她的语序颠三倒四,没了章法。
不等梁锦宜回答,思纯又抽噎起来,平日下意识遮掩的心思浑然忘了藏掖。
梁锦宜用手抚着她寒夜里颤抖的背,“裴先生未见得不喜欢新派的女孩子,他要是瞧不上洋墨水,为何又要学英文、弹钢琴?能在周公馆教授私课,自身也得精通。”
劝解思纯的话,梁锦宜说得有些心虚,半晌不见回应,怀里的少女已经哭累睡过去了。
梁锦宜将思纯交给女佣,嘱女佣给思纯热一杯牛奶,再让她安睡。
小洋楼里的女佣告诉梁锦宜,大少爷回来了,在楼上一个人喝酒。
梁锦宜上了楼。
推开门,三层的喜房已经换成日常的布置。角柜上的留声机,旋过几个轮转。铜针押着唱片,传出意语歌曲,低沉的旋律里,周允荣就蒙头倒在地上。
酒气冲鼻,他醉得厉害。
梁锦宜蹲下来,拨开盖在周允荣脸上的西装外套,他发白的一张脸显露出来,添了一块瘀青。仿佛醉倒前,同那衣服打了一架,却缴械败北,被欺负得有点儿可怜。
她笃定,即使现在外面打枪,恐怕都不能将这位大少爷吵醒。
梁锦宜鲜少见到周大少爷如此颓靡的一面,这个人一向是锐气张扬的多棱面,每一面都藏着最锋利的棱角。
她站起来,顺手拎起将桌喝剩一半的洋酒瓶子,瓶口倾倒朝下,顺着醉醺醺的男人,从头顶往下浇。
他在梦里打了一个冷战。
梁锦宜俯身,审视着眼前的男人。
周允荣的睫毛很长,挂了酒珠,被泼了酒的脸,水涔涔一片,唇也被酒色洇成深红。
看似潇洒的周大少爷,实则骨子里也是渴望被人承认的,她讽刺地笑笑,并没有因为窥得这点儿隐秘而自得。
冰冷的酒液顺着周允荣的侧脸往下滑,尽数钻进衬衫的领口。
她这个始作俑者,却慢条斯理地直起身,码好桌面上一瓶瓶喝空了的酒瓶,将它们排布整齐,宽大的桌面上,似几道拔地而起的墓碑。
“晚安,周允荣。”
做完一切,梁锦宜转身离去,将门关好,去另一间换了绸衣歇下。
起居室的门捂不住隔壁的意语歌,她捂着耳朵,那声音也似蒙了一层布,仍旧从另一间钻进来,钝钝的。
梁锦宜干脆利落地下了床,赤着脚,就着那支听不懂大意的歌,在木质地板上,沉默地跳了一支伦巴。
旧式的绸衣裹缠着热烈的舞步,脚下冰冷一片,她的心却越烧越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