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七这天清晨,夫人郑念恩给周老爷整理领带,被他挡开手,将一份报纸掷在桌上。
“不伦不类的玩意儿!”
郑念恩往桌上瞥了一眼,不知谁这么大手笔,在民意晚报上刊登了彭楼的时装新戏《玲玉香消记》,白茉莉摇曳生姿的剪影就印在报头最显眼的地方。
周老爷自偏厅出来,将怒火也挟了过来。
思纯注意到气氛不对,咬着一块橘红糕:“荣金新影上映,我也和几个同学去捧大哥的场。”
周允荣垂着眼笑:“不是约了小姐妹去公园野餐吗?”他拿话安慰她:“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周公馆的一大家子鲜少在一起吃早餐,周老爷堵着一口气,一言不发地看着分坐在长餐桌边的几人。
向管家走进来,对周老爷说:“车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周老爷摆摆手,转头便是一派慈父模样:“锦宜也同去吧。”
梁锦宜听了这话,慢了半拍地抬头应好。
她给蓉蓉了一张票,叫她代自己去彭楼听戏,顺便观察观察那位北平来的阮先生。梁锦宜在外头有眼线,其实不必让蓉蓉亲自去,但她想,蓉蓉这个年纪,该是喜欢凑这种热闹的。
荣金大戏院门口,商会会董们几乎都到齐了。
门口只有寥寥几个人影,周老爷想象里人头攒动的场面不复存在,现场门堪罗雀得有些尴尬。
“这可不像周老兄的作风”,姗姗来迟的张会董,刻意以道贺的语气提了一句。
往日大戏院上座率还能达到十之六七,今日那批赶时髦看电影的新派人士,不再关注新影。荣金大戏院外,周老爷请来报社记者们面面相觑,他们已写好稿,亟待拍摄后见报。
见周晟不搭腔,张会董阴阳怪气道:“周老兄是舐犊情深,可惜我们这几个老家伙没有人家白茉莉小姐的名头盛,招揽不来客人。”
他对左右站着的会董们佯装抱怨:“我这个老头子就是劳碌命,家中净是些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哪像周大会长的儿子能折腾。”
梁锦宜偷偷瞧向周允荣,男人的眼神没什么变化,甚至隐忍得有些过了头。
张会董当初仅一票之差,败给了周老爷,与会长一位无缘。两人背地里恨不得将对方往死里掐,但往日至少也算面上和谐。
刺心的话过了周老爷的耳,周晟阴着脸没说话。他请这些人来,的确是为了壮一壮声势,报上宣传也会好看些,谁料成了专请人来瞧笑话。
前头忽然涌来一群人,声势浩大地围在售票处的窗口,周晟干咳了两声,脸色稍霁。
他挤出一个笑,招呼众人前去一观。
张会董不吱声了。
梁锦宜正要随众人过去,却被周允荣伸手一拦,冲着她耳语道:“先等等。”
她意味不明地看向他,露出疑惑的神色,“等什么?”
他不再开口了,只是脸色有些难看。
事实上于此事,周允荣的确比周晟要更敏锐。
大戏院门口,售票处只开了个小窗,里头黑洞洞的看不清人脸。
这会儿过来的客人,神情激动地拍打着灰白墙面,冲着里面嚷嚷:
“你们实在是坑人,白茉莉小姐的时装新戏就在彭楼,谁还看这劳什子电影?”
嘈杂的声音飘了过来:“退票,给我们退票。”
“抱歉,这不符合规定。”窗口里有人回应。
公式化的回应压不住那群激愤的人。
眼见前面的人一副要冲进去打人的架势,周晟压着火,吩咐向管家过去处理。
影院票价高昂,很多观众是白茉莉的影迷,本就是冲着白小姐的新影来的。谁都知道白茉莉在彭楼的演出机会难得,此后不见得会与彭楼继续合作。
今日在大戏院门口的人自然不全是特来退票的人,梁锦宜只是请了几个人演戏,牵起闹事的头。
她就是要当众打周晟的脸。
然而事情还没有结束,梁锦宜不动声色扯住周允荣的袖口,手指无可避免挲过他西装的暗扣。
周允荣一转脸,就瞧见她抬着惶然无措的一张脸。
“我们要怎么办?”
她用了“我们”一词,显然已将他们视作一体。
比起现在过去处理这场闹剧,对周大少爷来讲,眼前这个绊住他脚的女人显然更加“麻烦”。
周允荣唇角的笑几乎有点儿发凉,“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去。”
回了周公馆,梁锦宜没有休息,她站在小洋楼的走廊尽头,喝着咖啡,透过窗子将楼下的一切尽收眼底。
周老爷已经从外头回来了。
梁锦宜没有看见周允荣的身影,有些失望,却分出神来思考,那位周大少爷,今晚的心情应当不会太好。
大门口,周老爷正撞上去公园野餐归家的思纯。
他指桑骂槐地叱她不务正业,思纯无端挨了骂,红着脸辩解了两句,周老爷便拄着手杖,留下响声:“我看也不必再办”,随后铁青着一张脸去了书房。
大门口,向管家停了脚步,好声好气地宽慰思纯:“老爷不是冲着小姐发脾气的。”
周老爷在书房动了大怒,摔了茶盏:“见报之前怎会瞒得一丝风声也不透?”
昨日见了报,今日就传得人尽皆知了,彭楼声名大噪事小,叫他在会董们面前丢了脸面事大。
向管家劝:“时装新戏成不了大气候,这人嘛,就是贪图一时的新鲜。倒是那个章既平,当初遴选会长便与老爷作对,如今愈发不像话了。”
“这个时候了,你还分不清哪个是正经的主子?”周老爷虽怒火中烧,却还是残存了一丝理智。
“您是说……梨园那位沈班主?”
向管家显然早有此想,等周老爷提出来后,这才继续汇禀:“听说北平过来的阮先生对白茉莉小姐赞不绝口,邀她共进晚餐。”
经此一遭,白茉莉的身价只会再上一层。
周晟面上阴冷:“不忠的狗,我看也不必留了。”
向管家躬身附和周老爷的话:“是,白小姐想攀金枝,也要看看那金疙瘩容不容得下她?”
语毕,向海皱皱眉,忽然想起白茉莉和周允荣的牵扯,迟疑地问:“那大少爷那边?”
周老爷没应声,自鼻腔里冷哼了一声。
向管家有了计较,低头恭敬道:“那我这就嘱人在泰和楼定一桌宴。”
在西安城里,周老爷想要一朵花枯萎,再简单不过。
两人谈话间,玻璃窗外似有人影掠过。
“谁?”周老爷凝身向窗子看去。
向管家接过周老爷递来的眼神,悄无声息走向窗根,揸开腿,脑袋贴上灰白粉墙,一手猛地推开玻璃彩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