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派阿朱去彭楼打探结果,阿朱扑了个空,只逮住裴先生,从裴则之那儿听来全过程,回去又讲给二太太。
过了两天,二太太又邀梁锦宜和思纯几人一起去寓所打麻将,二太太一视同仁,连老宅的冯小姐也没落下。
思纯等不到时间就去小楼找梁锦宜,向她讲述学校联谊会的事。她称多亏梁锦宜当说客,劝二太太重拾老本行,联谊会前,二太太身边的女佣阿朱忙里忙外给女校的学生们换衣服、别胸针,什么颜色的旗袍搭配什么丝巾,都要二太太掌过眼。有人埋怨鞋子不够好看,二太太也别出心裁地给女孩子的鞋头上作画,笔触精巧,众人啧啧称叹二太太的艺术天分。
联谊会上,女学生外头裹着长长的袍子,灯一打,她们齐齐将袍子脱掉,露出年轻美好的身段,搭配时新的洋装。
“那老巫婆脸色骇得可怕,最后自己倒是气跑了。”思纯为她们的抗争胜利而兴奋,称联谊会开始在即,法不责众,那老巫婆也拿她们毫无办法。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思纯才想起二太太约的时间,说是去老宅叫冯湘姐姐一起,请女佣告知向管家准备一辆车。
路上,三人并排坐在车的后座,思纯意犹未尽,称二太太本来不打算管,总说是她小孩子,若自己去求二太太,她未必会应,何况本来就是吃力不讨好事,“幸好锦宜姐姐开口,二太太这才肯答应,冯湘姐姐,幸好锦宜姐姐来了周公馆,你说是不是?”
冯湘别扭地点了点头,佯装去看窗外的风景。
梁锦宜察觉冯湘的不快,轻摇了摇头,“哪是我去二太太才肯应,二太太分明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与你们一拍即合。”
“大家总是把我当小孩子,没人把我的苦恼当回事,爸爸不肯听,大哥总认为我在胡闹。只有锦宜姐姐肯听我说,我最喜欢你了。”
思纯说到动情处,给她了一个热烈的拥抱,车内空间拥挤,梁锦宜拍了拍她的肩膀。分开后,思纯反倒很难为情,下意识摸摸鼻子。
冯湘脸色有些不自然,感慨称她们如同亲姊妹一般。
二太太在自己的寓所招待了她们,阿朱准备的都是一些年轻人爱吃的点心。
“魏先生和章既平已经达成合作,那个姓章的竟大摆筵席,还要办舞会,连之前参与画作评选的新派人士都发了帖子,周公馆自然也收到了。”
梁锦宜自然不认为尤绮如叫她们来,只是背后讨论章老板的排场。
二太太称要为她们量体制新衣,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
冯湘不解,问二太太比试已经输了,周公馆的人去参加章老板的舞会,老爷会不会不高兴。
尤绮如挑眉打量着冯湘,笑吟吟道:“正因输了,才更要出席,否则反倒叫外人觉得咱们周公馆小气,何况思纯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我同老爷说了,你们多去结识些青年才俊没坏处。”
思纯以手掩面,耳尖都红了,赌气将吃了半口的点心扔进篓里,“我不想去。”
二太太笑她小孩子脾气,眼见思纯更恼了,梁锦宜趁机岔开话题,“章老板一个旧派人士,竟也赶时髦办舞会?”
“听说舞会是他女儿曼玲操持的,那女娃娃是新式学堂出来的,和她那古板的老子倒不一样。”
二太太叫阿朱取皮尺过来,要亲自给冯湘、梁锦宜量尺寸,称要亲自给她们做旗袍,至于思纯,她早备好了洋装。
冯湘推脱称自己最近除过去影业公司上班,还要陪奶奶,实在走不脱,二太太说就是老太太叫她同去的,冯湘忽而沉默了。
梁锦宜也瞬时明白过来,二太太早就为她准备过衣服,知道她的尺码,看来此番,尤绮如不是为思纯议亲发愁,而是老太太托了尤绮如给冯小姐相看。怕冯湘面皮薄,二太太才拿思纯议亲说事。
从二太太的寓所出来后,思纯转头便把不快抛诸脑后,要去琉璃街的百货商场买香粉唇膏,拉她们作陪。梁锦宜讨饶,称她对香水什么的实在一窍不通,冯湘也苦着脸说自己要去四府老街买些秋梨膏带给老太太。
思纯只好一人前去,梁锦宜二人叫司机送她去即可,她们自己乘包车回去。
等车子开远了,冯湘冲梁锦宜点头告别。
梁锦宜冲着她的背影道:“彭楼的比试,票我给每个人都送了一张,冯小姐似乎没有兴致。”
冯湘的脚步一顿,没有回头,“我对那种比试不感兴趣。”
梁锦宜挑了挑眉,“是对前堂的比试不感兴趣,我只是好奇,彭楼的后堂有什么东西这么吸引冯小姐?”
冯湘转头,嘴唇嗫喏:“不可能,那时你分明在正堂。”
梁锦宜笑了,“我那日的确没有瞧见你,但是有人瞧见了。”她说到一半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冯湘面上羞恼,死死咬着下唇,“那场比试,梁小姐原本希望谁胜呢?”
“自然是希望荣金获胜。因为周允荣,但我更希望荣金能堂堂正正地获胜。”
梁锦宜毫不犹豫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
“所以冯小姐安心,我会忘掉这件事,也请你将自己的成果咽下去。”
冯湘垂眼,望着地上斜爬的影子,黑魆魆一片,和枯树的影子混在一处,像蠕动的蛆虫,她惊觉卑劣的人竟是自己。梁锦宜旁观了一切,她明明可以指责她的小人的行径,却选择将其揭过,让这污点永远附在她身上,再也无法洗掉。自己惹了一身腥,还要被人轻飘飘地“不计较”,而此时此刻,这个女人却干干净净地站在她面前。
冯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已经挂了一丝格外温柔的笑意,“梁小姐来西安不久,也认识易俗社的人吗?”
齐刘海儿下,冯湘平静如水的眼神里,仿佛蛰伏着一只凶狠的兽类,时刻窥伺着,准备纵身一跃撕破阻碍的桎梏。
“不认识。”梁锦宜回答得干脆。
任谁去查,得到的结果都会是她与那个灰衫男人素不相识。严格意义上,梁锦宜与那人的确是第一次碰面。她与他打招呼,对方友好回应罢了。他们之间唯一的因果联系,只不过是裴则之在彭楼送了那人一袋上好的新烟叶,灰衫男等不及在比试之后再出去抽,从而让姜绸白误以为,他们是一伙的。只是没想到,这一幕被冯湘瞧见了。
“是吗?”冯湘眉心骤然一松,仿佛在一张干净的白纸上,发现了一个不为人察觉的墨点。
梁锦宜坦荡地点头,她忽然很期待,这位养在老宅中的少女露出獠牙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