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彭楼的比试结束后，周老爷和周允荣一起出了门，齐齐消失了几天。梁锦宜旁敲侧击打探过二太太的口风，二太太打趣她才两日不见丈夫就念上了，不像是知道实情的样子。
直到章既平的舞会在新昌公馆举办的当天，周允荣依旧没有出现。冷餐宴在舞会之前，梁锦宜和思纯几人到的时候，被女招待引去宴客厅。
粉紫色的木槿花几乎成了新昌公馆今日最挑眼的点缀，这个季节是没有木槿花的，人凑近了仔细看，才瞧得出是假的丝绒花，但空气中又隐隐有暗香浮动，细嗅才发觉这些丝绒木槿花上都被主人提前洒上洋蜜。
思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花里胡哨的，倒不如摆些新鲜的花卉来得妙。”
“冬天弄些花过来，一定要花很多钱。”冯湘却很赞成这样的“节俭”。
思纯张了张嘴，又将“用洋蜜更贵”的话咽下去，她盯着远处亮了眼，“二太太在那边。”
她们随二太太一桌一同用了冷餐，席间依旧不见那位操持宴会的章小姐。和二太太交谈的夫人们夸赞思纯的白色洋裙漂亮，像圣洁的天使，思纯有些赧然地接受赞美，将在场的夫人毫不吝啬地都夸了一遍。
舞会还没开始，就有年轻的男孩子提前预定思纯的第一支舞。
席间，二太太又将冯湘隆重地介绍给众人，称冯湘是家中的表小姐。怕她不适应，冯湘的旗袍特意被二太太制成高领口，长袖幅严实遮住手腕。冯湘站在思纯身边，二人一静一动，各有特色。有夫人支使身边的佣人去叫自家儿子过来，称年轻人在一起才有话讲。冯湘在几个女人的关心下神情窘迫，又斟酌着语气小心应答。
这次的主角不是梁锦宜，梁锦宜有觉悟地充当了一会儿背景板，便向二太太说去洗手间，起身的时候，顺手将椅背上的大衣也取下来。二太太看出梁锦宜不打算留在这儿，点点头，低声嘱她玩得开心点儿。
梁锦宜出了新昌公馆，为了不引人注目，她特意绕开公馆前头，去了背阴的后门，倚着水门汀的墙壁，放肆呼吸着外头的冷空气。过了一会儿，新昌公馆里传来音乐声，舞会开始了。
她打定主意逃过这种场合，并不着急回去。面前不远处栽着几排低矮的冬青，在冬日里也披着青葱的绿衣，只是晚上不大看得出好颜色，梁锦宜略有些遗憾，正打算换个有壁灯的地方，冬青树后却隐约传来对话声，起先几不可察，后来那两人交谈声愈发响亮了，像是在争吵。
从梁锦宜的角度，只能看见冬青树丛后，一颗有着金黄卷发的脑袋。她失笑摇头，准备远离战场，却忽然瞥见那个男人转过脸，正是日前代表荣金参加画作比试的迪恩。
梁锦宜停下脚步，特意转到水门汀的墙角，这是一个绝佳的观赏位。
这里才能看得见，与迪恩说话的是一个身着露肩紫色连衣裙的女孩儿，戴着一顶宽边帽。很显然，那女孩儿也是从宴会里出来的，应当是以为只出来片刻，故而没有拿外搭的衣服，双肩在冷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迪恩的脖颈粗红，愤怒地质问章曼玲为何不相信自己。
两人都用英文交流，章曼玲也出离愤怒，“我爱你，我就要让步吗？为什么不是你为我而让步？”
“我可以为你写诗、为你作画，我们曾经的快乐难道是假的吗？还是我接受了周家的邀请和你父亲作对。亲爱的，这只是立场不同，无关乎我们的爱情。”
迪恩皱着眉头，高高在上地将面前的女孩儿划分为目光狭隘的女人范畴，“亲爱的，只要你和我一起离开，我们的爱情就可以长存。”
“那为什么不是你为我留下呢？”
见迪恩的表情滞住了，章曼玲又好笑又好气，“别说你根本做不到，假使你肯为了我妥协，一个失去了自由魂灵的人，我也会停止我的爱。权力、金钱尚且绑架不了我，何况这两者你都没有。”
她的话干脆直白地让迪恩几乎瞬间恼羞成怒。
章曼玲见他气恼，语气和缓了几分，“再说，如果有什么是我想要的，我可以自己去争取。而不是作为你的附属品被迫接受一切。迪恩，你只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感情是，画作比试也是。”
“他们不懂得欣赏我的画，而你懂得，你知道的……我的天赋……难道你忘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夸赞我的画作是这世界上最独特的艺术品。”迪恩有些无措，语无伦次地试图说服她。
章曼玲的眼神怜悯而动容，好像真顺着他的话，将回忆的卷轴一寸寸展开，但是那点儿对于迪恩来讲弥足珍贵的回忆，就像章曼玲黏在脚底的羊角蜜，远离了口鼻，馥郁的香气只剩下鞋跟的粘腻。
“迪恩，听从上帝的指引，让我们分开吧。”
迪恩的心霎时碎了，湛蓝色的眼睛里流出泪水。
章曼玲自我感动地抹了抹自己脸上并不存在的眼泪，将宽边的茸皮帽下拉一点儿，遮住眼睛，“何况我们口味不合。”
这句话不知为何点了炮仗，迪恩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表情失控。因为看不见她的眼睛，迪恩的面上浮现痛苦，章曼玲头上的礼帽被迪恩愤怒地摘下，随手扔向地面。
刚才还在失去了歌颂自由魂灵的章曼玲盯着地上的帽子，粉白的脸上顿时显露出不安，“其实，隔着大洋彼岸，我们也能以书信寄托相思。”
可迪恩已经完全听不进去她在说什么了，双手大力摇晃着章曼玲的身体，巨大的力量悬殊迫使章曼玲的脊背砸向身后的冬青丛，可惜这点儿依托却并不牢靠。
“你没事吧，小姐？”
梁锦宜快速走到他们面前，心里难免懊悔，自己因为迪恩的缘故，没有及时扼杀该死的好奇心。此时此刻，她已经无法心安理得再选择视而不见了。
迪恩看着突然出现的碍事女人，双目赤红地盯着她，“Mind your own business!”
章曼玲一边挣扎着，一边努嘴让她快点儿离开。
梁锦宜没有走，反倒向两人的位置走得更近了一点儿，她甚至冲着迪恩微笑着晃了晃拳头。这行为让迪恩发笑，他并不把这种看似是挑衅的动作放在眼里，只是兴奋自己找到了更绝佳的出气筒。
迪恩撒开手，章曼玲反倒惊恐地拽住他的胳膊，他一甩胳膊，将章曼玲一把掼开，向梁锦宜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