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裹着的漆皮老管子透着一股潮霉气儿,润得风也燥得很。那调子自陇西卷了又卷,起哄似的,快到长安站,又老葫芦一般不吭气儿了。
火车上的人,面上大都挂着蔫样儿,往来过去的都得挨蹭着半拉身子,满满当当蓄满了整条墨绿长匣。
约莫还有一刻钟到站。
倒数第二节车厢,两男两女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和谐。
梁锦宜与另外三个不是一起的,她起先登上火车的,坐在最里头。自寻了舒服的姿势,小腿搭上个素藤条箱子,随手扯了份报纸,盖着脸睡了长长的一觉。期间她醒过来一回,是夜里同车厢的小姑娘惊呼一声。那声儿促狭,很快被一个汉子拘在短粗的指缝里。半窗里透着月儿银亮的光,斑驳过那女人的小半张脸。女人做小伏低,倚着对面的汉子,半推半就,说不清情愿与否。
梁锦宜将捏着报纸的一角,豁开了一点儿,眼神正对上女人上挑的眼,该怎么形容呢?是话本子里那种专夜勾书生的狐眼。
但木头僵了也乏味。
两人对视了一眼,对首的女人无声地摇了摇头,梁锦宜便从那木呆呆的眼里琢磨出一丝难堪乞求的意味。
羞耻心?这年头有这玩意儿的都活不长。
梁锦宜心下喟叹一声,意味不明地讽刺笑笑,将报纸重新拉盖住了脸。窸窸窣窣里,男人顺着对首女人的腰线向下,在后腰处掐了一把。
这夜过得还算太平。
同车厢的两个汉子里头,高个儿是个老烟枪,快到站时耐不住瘾,一手夹着支大前门的烟,趁人不备歪着脑袋吸上一口,烟气儿很快缭绕起来,熏得人心痒痒。
梁锦宜抻了抻腰,揭了那张报纸。
她手指细软,看着像是在优渥日子里浸泡出来的。人伸直了腰背坐起来,甲盖的青月牙也顺势攀上报纸的一角,用力一点点揉皱,挪出一张淡淡的粉香梨子脸来。
她这一动,惹得呷烟的汉子半空里夹着两指,愣直了一双眼。
他们干的那种营生,一对招子雪亮。什么样的成色,一搭眼就见分晓。一开始,他们都警觉得很。自上了火车,这陌生的女孩子没吃没喝,一张报纸团扇似地遮住一张脸,跟死了一样杵在最里头。
他们这会儿才看清梁锦宜的真容,头发是黑漆漆的绸色,压着一张秀丽的脸,尽显甜净。
两个汉子对视一眼,眼里活泛起来,这可比清吟小班的“映花红”要可怜又可爱。
梁锦宜右手边的汉子,操着一口陕北口音,压了嗓子的荤话:“单往那青砖红楼里一抛,再硬的骨头都得磋软了。”
这话起得突兀,他们交头说着,细一听,后头都是道上的行话。
梁锦宜睡饱了,心情极好。也不管两人临时起了歹心,鞋跟踢腾着藤箱的一角,“哒哒”地响。
身旁,头上有块青疤瘌的汉子摆出副热心肠的架势,同梁锦宜搭话。
“妹子去西安城做啥?”
“寻亲。”面对对方的问题,梁锦宜撑着脑袋,娇俏俏地笑答。
她话音一落下,面前的桌上就突兀地搭上一只手,昨夜那委屈求全的女人抿着嘴巴,用力敲了一下台面。
这动静自然逃不脱紧挨女人坐着的汉子的法眼,他一只手挪到底下去,皮笑肉不笑:“蓉蓉,你又犯什么病?”
那叫“蓉蓉”女人的脸色白了白,彻底噤声了。
挨着梁锦宜的青疤瘌头的矮个儿汉子眯着眼往对面扫了一眼,又歪过脑袋,对梁锦宜献殷勤:“你一个小姑娘家家,又是独个儿在外头,家里能放心呢?”
这回梁锦宜双手一摊,答得无奈:“没法子。”
这年头,落单的女子总被归到“弱质”一类的,弱质是要教人同情的。
青疤瘌头的汉子心里有了计较,语气更热络了:“咱们兄弟在西安也有些营生,你要说这西安城,大大小小的人物,没有咱彪哥不熟的。生意做大了,名头也响了,这回就是把蓉蓉带过去见见世面,指个好婆家,叫自家妹子也享享清福。”
他有一搭没一搭和梁锦宜对话,对面的蓉蓉却趁这个空挡偷偷瞄了她一眼。
昨夜狎昵过的女人成了他们口中的“亲妹子”。
梁锦宜自然是不信,也无意戳破。
几个来回下来,面对两个汉子的问题,梁锦宜都一一回应。偏应答时候都是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又生生拉扯出了一丝疏离感。
对面叫“彪子”的高个儿汉子自来熟地一锤定音:“就这么说定了,等下了火车,我们兄弟俩送妹子你一程。”
态度热情得不好让人拒绝。
梁锦宜笑,维持着一副养在闺中,涉世不深的模样。
“那就谢过两位大哥了。”
这大抵是很讨巧的,两个男人张开了一张网子,教人往里头跳,偏这小羊羔不知危险,此行买一附一,前所未有地顺利。
临了却出了个斗大的漏子。
火车到了长安站,一高一矮的两个汉子殷切地抢着替梁锦宜拿藤箱。
下去的档口,原本被他们胁来西安、落后两个身位的女人,却被汹涌的人潮撞了一下。
这一撞,她呆鹅似的眼,却突然有了生气。
女人比急着登月台的人还要心焦,她挤到梁锦宜身侧,把眉毛一竖,将人狠狠一推,急急说一声:“快跑。”
和那晚的欲拒还迎不同,赛竖笛要尖锐。
梁锦宜愣了愣。
她见识过太多的人心,人身陷囹圄的时候,倒要分出两条心来。一条恨不得将同往悬崖上头攀爬的扒下来,一同陷进泥淖里。纵眼看去,累累白骨,没一个得生。
女人选了后一条,一条连她也不敢细究设想的路。
这些年,梁锦宜每一个淋漓冷汗的午夜梦回,那个旦角儿装扮、金粉饰面的女人在华丽的高台上腾挪台步。底下忽然有人冲上来,撕开女戏子的水袖,花钿委地。她挣扎、她呼救,用带血的哭腔哭求台下的每个人。
可是无济于事。
直到女戏子的身体砸在泥泞里,血肉也浇灌进去。底下的看客们还乐此不疲嚼着果脯,一脸麻木地注视着这场暴行。
梁锦宜不知道,如果梦里有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肯伸一伸手,结局会否有所不同?
恍惚间,她被女人推得脚弯儿打了个趔趄。
矮个儿的男人觉察出不对,冲了下来,硬生生忍下要给他们“亲妹子”一巴掌的冲动,只是抬手戳了戳自个儿右额的尖头疤瘌,警告意味明显。
他沉着眼,直直盯着面前的梁锦宜,思忖着是接着用诱哄的手段骗,还是用强的。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放过一个落单的小羊羔实在没道理。
后头的高个儿一个眼神瞟过来,两个汉子便一前一后,将梁锦宜的退路全都堵死。
间或有人匆匆走过,却懒得往这边投过来一眼,这种买卖的事常见,大抵梁锦宜不呼不喊,算不得什么“受害者”。
须臾间,梁锦宜被面前的高个儿小鸡仔似的拎起来,膀大腰圆的汉子拦腰将她抱起,用力一甩,就到了背上。
高个儿凶神恶煞吼了一句:“敢喊出声来,现在就勒断你的脖子。”
梁锦宜倚着高个儿背上,右手顺从地搭在那汉子的手臂上,这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抓住我,就不怕另一个也跑了?”
“她是娘老子卖的,跑不脱。”
高个儿自顾答了一句,又因为自己下意识的“听话”皱了眉。他不再说话,脚下生风似的往前赶路。
矮个儿的汉子攥着蓉蓉的手臂,紧跟在高个儿的身后,谨防出什么意外。
梁锦宜估摸着时间,不着痕迹地抬了抬眉:“月台这条路往东边的出口,外头直通警务厅。”
两个人做了这么多年买卖,还没见过这么听话的小羊羔。
经梁锦宜这一提醒,高个儿又气又怒,干脆将她放下来:“自己走。”
他们换了西侧的口儿。
快到时,“小羊羔”露出无辜的一双眼,侧头向着那高个儿汉子看去:“我想同两位大哥谈一桩买卖。”
梁锦宜说完,将蓉蓉往自己身后一扯,静静道:“我要买她。”
这话一出口,惹得紧跟上的矮个儿汉子也笑了。
梁锦宜倒也不在意,回头对垂着头、听天由命的女人笑了笑,伸手箍住她的一只小臂。
蓉蓉挣了一下,意外发现梁锦宜的手很有力。
梁锦宜无意在此间多逗留,此事得尽快谈妥才行。
“你们是跟我谈,还是同他们谈。”
两个男人顺着她略一抬高的下巴,朝月台的西侧看去。
那头,齐齐整整站了十来个人,个个都是副凶煞样儿,这个天儿尚且有几个打赤膊的。青灰色的灰鹭图腾,蜿蜒攀爬了满臂,吊诡而骇人。中间的青年容貌很年轻,却像是常年居高位者,不同于其他的长衫客,穿了件裁剪得体的西装。
两个汉子内心震动,怎么也想不到,一个看上去漂泊无依的小姑娘会和鹭帮的人有牵扯。
鹭帮的把头徐维明是个杀人不见血的狠角色。现下西安城里三教九流的龙头,哪个不是当年徐维明手底下的喽啰。
梁锦宜抬了抬手,跟她哥打了个照面,那头也扬扬手,算是见过。
这一众人看着行事诡异,架势却足够唬人,省却了梁锦宜很多麻烦。
两个汉子都是摸爬滚打混迹多年的人,这小姑娘在火车上看戏似的将他们耍了个十足十,此刻也只能按下不表。
矮个儿疤瘌头的汉子当即掬了一副笑脸,称:“大水冲了龙王庙”,将藤箱双手递还给了她。
梁锦宜接过行李,将一旁无措的蓉蓉顺势带走。
自有人付钞票,她走得干净利落。
出了长安站,风又重新涌起来。
梁锦宜微眯了眼,这个时候的眼睛又与蓉蓉将才在火车上看到的不大一样,颊上的线条擦过凛风,颇有几分凌厉的味道。
两人在城内的惠西旅馆安置下来。
梁锦宜向来独来独往惯了,竟一时忘了再替这个随手救下的女人单开一间。进了房,她自顾蹲下身,倒腾摆弄着随身携着的藤箱里的物什儿,一一确认无误后,才松了口气儿。
“小姐……我现在需要做什么……”
蓉蓉在房内局促站着,做了好半天思想斗争,才讷讷开了口。
这话叫梁锦宜的动作一滞,本就是临时起意,她也从来不是什么救世主。
梁锦宜摇了摇头,准备去叫些开水,再另开一间。
甫一启开门,右手边却忽然走过来一个年轻女孩子。
那条掐腰的香槟色的洋裙很衬她的肤色,雪白白的脸,直晃人的眼。那女孩子三步一回头,在走廊的羊绒地毯上使劲儿跺着脚:“在我看,周少爷是将自个儿视作什么香饽饽,巴不得那白俄女人贴上来才好。”
那话听着负气十足,倒像是情人间赌气娇嗔的话。
女孩子走得急,烫过的鬓角小卷也随着步子颠簸,她故意将男伴甩在后头。
梁锦宜却掠过她那微微耸动的肩头,瞧见背后那个捺着眉的男人。
他身材高大,五官生得极好,不刻意收敛的时候,是锐气的张扬。
夜里去看,面色却有一种恹恹的苍白感,原是壁灯扯出陆离的光,那诡秘的光将男人的眼照成猫儿绿般的宝石,危险又迷人。
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
只一眼,梁锦宜转身,霍地关上门。
那人是周家的大少爷,西安商会会长周晟的长子,也是这三年来,她的靶向之一。
她双肩控制不住地隐隐颤栗。有一种诡秘的、兴奋的热流自脏器向上涌,如同古罗马生死局里,即将背水一战的角斗士。
直到门外的脚步声渐远,梁锦宜的眉目才在光寸之间冷下来。
她自交代了房里年轻女人两句,这才背过身去,隔着那扇门,微微翕动着嘴唇:
“周允荣,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