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梁锦宜安顿好那女人,叫她且放宽心,日后自有去处。
她在惠西旅馆门口,叫了一辆包车,却没有先去周家。路上,梁锦宜将半月形的粗呢帽檐压得极低,几乎盖住了大半张脸。
因是清晨的头单生意,惯下苦力的车夫力气足,仍洋溢着热情。
“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梁锦宜听了那车夫的话,不自觉转了转手腕,忽然有种“乡音未改鬓毛衰”的意味,她自觉好笑,惫懒地答:“来探亲的。”
幼时,她决计舍不得坐这样的车,家里也没有余钱供给他们出行上的奢侈,一块钱要掰成几瓣儿花,犹嫌不够。
包车驶过一段煤屑小路,有些颠簸,车夫提醒她坐稳。长长的窄路上,阳光渐渐流泻进来,铺满了整条贞观路的巷子,间或夹着叫卖声,拥着热腾腾的烟火气儿。仿佛受了感染,那车夫话也多起来,给梁锦宜介绍起西安的特色来。
“这家老板拿手的香椿鱼是一绝,还有那头,袁老西的柿饼子,那叫一个甜香。老郑家的灌汤包,不吃两个可惜了……”
他说着说着几乎吆喝起来:“葫芦头可得寻摸个老店尝尝,这一块儿没有地道的。”
梁锦宜配合他笑着附和:“是是,有机会一定要都尝尝。”
那车夫说的多是些杂样小吃,提起上流人享乐的地方,都是讪笑着囫囵揭过。
拐弯时,包车路过一间照相馆,还是老房的样式,陈旧的木直匾被劈了大半,连屋顶都掀了,与周遭的商铺格格不入。
梁锦宜心思动了动,主动询问那车夫:“这也算是临街的铺子,怎的不翻修赁出去?”
那车夫啐了一口,挂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把汗,四下瞟了几眼,才压着嗓子给她答疑。
“三年前照相馆里死了个女人,天可怜见,有人做了那等歹事,竟还好端端逍遥着。”
梁锦宜难得对此事起了兴致,好声好气地问:“这事怎么说?”
那车夫也不是个藏得住话的。
“周公馆的那位大少爷,三年前看上华贝饭店的女招待。人分三六九等不假,可弄死个人,在那位周少爷的眼里算得了什么?怕还没鸭子坑的妓让他多念想几天。”
“照相馆的老板,一开始是起了翻修重新赁出去的心思,谁知道翻了一半,怕是……怕是遇见周家的人恐吓,就歇了心思,再说了,铺子闹了那种邪乎的事儿,就是贴钱给咱,咱都不赁,晦气!”
梁锦宜被义愤的车夫逗笑了。
这桩事对她来讲并不陌生,只是现在事态发酵得很合她心意。
三年前,贞观路照相馆旁边的小吃铺,最后一口米浆的涩,似乎还压在舌根下头。
那点儿“涩”如今也意外有了一丝甘味儿。
梁锦宜咂巴着嘴回味,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桩带着点儿绯色传闻的枪杀案,车夫口中以权压人的周大少爷究竟有多无辜。
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她亲手将“无辜”的周允荣变成了血淋淋的刽子手。
华贝饭店里,周允荣酒里的药是她亲手放的。
女招待本就害了痨病,命不久矣。
她跪倒在梁锦宜面前,把她当救命稻草一样攀扒着:“只要小姐肯给条活路,要我做什么都成。”
梁锦宜的计划也是那时候开始的。
“周家的水,你敢不敢淌一淌呢?”
那女招待为了给家中的寡母和弟弟留点儿东西,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她乐得攀上周家这样的高枝。只要那位少东家肯漏一漏指缝里的金豆子,就足够她的幼弟与母亲过活好后半生。
那晚,女招待手中晃动着酒杯,猩红的酒入了周允荣的口。
梁锦宜本意是要替两人做一桩“丑闻”,才选择了这个照相馆。
但是中途,因药物昏迷的周允荣却醒了。
猎物与猎手倏然对调,逼仄的照相馆中,他叩着那个痨病女招待的颈子,眼神比抵在她喉咙间的枪口要森然。
“谁指使的?”
这诘问使那女招待沉默了。
荒唐的相片没拍成,就连梁锦宜也不清楚,那一刻,女人脑中究竟闪过了什么念头。也许是一具经了周家少爷手的尸体,比捏造的相片更具有谈判价值,换来的东西或可更金贵一些。
女人劈手去抢夺那手枪。
他们二人争夺的时候,照相馆外的梁锦宜,透过木棱格子的玻璃,看见那女招待倏然决然的眼神,梁锦宜的心也跟着剧烈一抖。
随着一声枪响,照相馆中的女招待眉心多了一点艳丽。上一秒还鲜活的生命,亲手扣动扳机,将自己送上绝路。鲜血飞溅,擦过男人的耳廓,女招待绝望而释然的眼神,也永远消散在民国二十五年,西安深秋的迷雾里。
这本是两个女人的商榷好的一场“阴谋”。
戏开演前,梁锦宜将“刀”亲手递给了痨病女招待,而女人也不负所望,软倒枯萎在这间照相馆里。巨大的冷战攀上梁锦宜的足踝。黑夜被擦亮,周允荣的视线向玻璃格门外一线眼神,眉骨下的右脸,残留着一片瑰艳的血。
差一点儿,他们就要对视,差一点儿,她的窥伺就要无处遁形。
巡警过来拿人时,作为幕后推手的梁锦宜,则在相隔十几步的地方,抬手“碰盏”致意,喝净了碗底最后一口凉透了的米浆。
周允荣不会被定罪,但却因此事陷入舆论的漩涡里。
这件事瞒着养父和哥哥,梁锦宜做得十分隐秘。
虽然最后不免借鹭帮的势宣扬,但木已成舟,养父也只是训斥了她几句,权作事了。
这三年里,周老爷倒是请人替周允荣说了几桩亲,可西安城里稍稍门当户对、有头有脸的人,皆因这骇人的传闻,不敢将自家女儿嫁过去。
人们不在乎真相,只相信自己乐意相信的。并将那点儿“传闻”包浆成自己想要的茶具坯子,津津乐道、口耳相传。周老爷又不肯自降身份,退而求其次给长子娶一个毫无助力的女人。
这一拖就是整整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