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嘉郴成衣铺,梁锦宜付了双份的钱给那车夫。
对方千恩万谢,热着眼对她说:“小姐是个好心人。”
这话落入梁锦宜的耳中实在讽刺,她嘴边挂着捉摸不透的笑,进了那铺子。
入眼的长木柜门上挂着一件藕色的宽袖戏帔,只一眼,梁锦宜就被轻易攫住目光。
里面的掌柜正训斥伙计,一时间没发现有客进来。
“勾丝了都瞧不见,眉毛底下长俩窟窿是出气儿的?你真当彭楼的人是好糊弄的?”
小学徒熟练地躲开告饶:“掌柜的,下次记住了。”
“别别,当不起……你是我的掌柜。”
从两个人的交谈里,梁锦宜听出来,那件对襟戏服是梨园沈家戏班送来的修复的,却出了岔子。
掌柜的叉着腰指责小徒弟不够用心,气急了又拿手里老烟锅的长铝杆尾,敲打那小伙计的前脑门。
梁锦宜被那戏服一晃眼,再选衣服时候,下意识挑了同色的对襟斜袄与下裙。
她将身上原本过于摩登的装束在成衣铺换下,摇身一变,成了后巷里最寻常不过的旧式女子。
最后一段路程,梁锦宜选择步行前去。
安平巷六号,周公馆。
梁锦宜自一条老城厢走到最尽头,入眼是两扇对开的白漆绞花缠丝门。
周老爷于此间盘了一大片地儿,平心而论,周晟这个人很懂享乐,择了安静的、背街口的巷子,整体占地十分宽绰。
一幢醒目的红砖洋房在影影绰绰的高树后头,遮不住地招摇。
门房是个精瘦的老头儿,见梁锦宜拎着藤箱,问明来意,就将西北回廊处正与佣人吩咐的向管家请来。
那管家五十多岁,陪周老爷子白手起家,不免有些拿鼻孔瞧人的高傲劲儿。
他自梁锦宜藕色的大襟斜袄上,又移到那张甜净脸上。
梁锦宜主动开口:“我是从陇西过来的,家父曾与周老爷共事过。我寻了个时间,过来替父亲看望老友。”
管家对这说辞不置可否,只说:“还请小姐等一等”,随后,又招手把修剪花圃的男佣人阿金叫来守着。
那男佣人老实木讷,叫守着,就扎着脑袋一动不动。
梁锦宜顺着宽口的栅门向里看。
视线敞开的地方,左右各设有花圃,栽种着三重瓣的美人蕉。朱红橙色很撞眼,细看土壤松动,是原本栽种的玉兰花期过了,又不肯少颜色,忙不迭换上新花期的观赏物。
向管家再过来时候,便扬了声:“老爷正好在,我领小姐进去。”
梁锦宜微微颔首。
行走时,两人路过北边的一幢青砖小洋楼。
会客厅在大门正对的南面的红砖洋楼一层,是朝阳的左厅。
向管家为她介绍主家,提及周晟大老爷,一脸自得:“这西安城,谁不知道老爷是很孝的。商会里一个赛一个的新派时髦,哪个老爷的婆姨不是各式的洋装、旗袍。偏咱们周公馆里的夫人不同,对西安城里那些新派夫人喜欢的反倒不大有兴致。”
管家扯远了,瞧见梁锦宜也是一身旧式打扮,自知失言,面上却没有多懊恼。
左不过是个打秋风的,一会儿沾得点儿便宜,就好生送走。
两人绕过茶厅,入眼是待客的会客室。厅内陈设不多,几个大件儿都是细选出来的,很能彰显主人家的气派。
梁锦宜在客座候着。
长几对头,摆置了一张头层小牛皮的宽沙发,看着松软,表皮又很油滑,像上了一层亚麻籽油。
向管家走了,这会儿客厅就留下梁锦宜一人。
等闲情况,梁锦宜这样语焉不详地交代,是见不到周老爷的。
转机在她拜访前的上礼拜,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上门,被管家轰了出去。
那时闹了好大阵仗,那人在周公馆外头,箕坐在大门外,扯了嗓子大骂:“周晟你这个老不羞的,如今发达了,就不认咱们这些个穷亲戚。”
周家小辈儿们就思纯一个女孩子,白日里要上学。被遣去外头的二少爷什么清闲都能躲掉,还有个不着家的少东家周允荣。白天只留了一干佣人们,听着那骂声都臊得慌。周老爷为此事发了好大的火,为息事宁人,不免拿钱将人打发掉。
再后头就吩咐下去,不论什么沾亲带故的,先将人请进来。
那一遭后,周公馆对这种没有名头前来拜访的人,都如临大敌,很是防备。佣人们倒是齐心起来,替主家操心。
周老爷换了见客的西装,这才姗姗来迟。他刻意在门口等了等,又吩咐向管家:“过一刻钟就进来拿事催一催。”
嘱完话后,周老爷握着手杖走进会客室,当即换了一副笑脸孔。
梁锦宜起身,主动报了名姓,称父亲曾与周老爷年轻时一起共过事。
周老爷笑着敷衍过去。
梁锦宜又道:“父亲事忙,我与母亲住在苏州,一直受的旧式教育。这回过来西安,是帮父亲处理一些私务,如今事也了了,便来看看周老爷您。”
周老爷对她话里的老友却不问不提,只招呼她落座。
不笑的时候,周晟看着威严了许多,吊着眉毛问:“既是去陇西那种荒僻地方,应该带的人不少吧?”
他关怀的话没什么温度,有意立时戳破她的来意。
梁锦宜并不细说,只笑着答:“我们在陇西遇见些事,和小叔叔一行走散了,我只好到西安后再作打算。不过已经给父亲去了一通电话,那头叫我先候几天,再遣人过来接。”
周老爷紧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这一路上可有人照料?”
梁锦宜的笑便有些勉强了,声音也有些怏怏:“原本带着佣人一起过来的,小姑娘在火车上受了点儿惊吓,现下安置在惠西旅馆。”
这一番话问完,周老爷点点头,这姑娘看着像是个面皮薄的,但也少不得一番招待。
周老爷在商会里摸爬滚打几十年,早就淬了双毒眼,乜着眼瞧人时候,似把人往火上烤。
面对年轻的女孩子,周老爷自觉有所收敛,眼风兜了一圈又笑:“锦宜啊,这名字不错。”
豁然爽朗的笑声,倒衬得梁锦宜像只受惊的兔子。
“梁老兄如今在何处高就?”周老爷突如其来地问。
这倒让梁锦宜恍然想起了什么,她自随身携带的藤箱里,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礼盒。
“家父在沪上经营祥宁钱业会馆,我险些忘了,这是父亲托我给您带的见礼。”
她将礼盒启开,双手呈过去。
周老爷瞧了一眼,礼盒中央嵌着一块流光溢彩的百达翡丽的金手表。
这礼送得价值不菲。
周老爷将心口的异样压一压,只一搭眼,就知是货真价实的。他一时没摸清梁锦宜的来意,但是沪上钱业会馆的分量他还是掂量得清的。
梁锦宜顿了顿,明着吹捧对方:“家里只知道左手进钱,右手出钱,比不得像周家这样,生意做得广。”
周老爷被这种生涩的吹捧,逢迎得舒坦了些。
他本无意探知究竟,只想做做表面工夫。但知晓了梁锦宜的身份,原本料定打秋风的穷亲戚,实则来头很大。没得倒像是捡了宝,周老爷坐热了沙发,他又把向管家招来。
他用手杖点了点地,这才郑重地讲:“吩咐下去,叫等闲人不许打搅我与梁小姐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