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锦宜将六神无主的蓉蓉拉向身后,冷冷地看向那人,“道歉。”
“周少夫人的话,倒让我不明白了。”
那个男人倒是正了神色,他没想过直接招惹梁锦宜,只想借着几分酒劲儿,戏弄她的佣人,也好出出当初那口恶气。
梁锦宜盯着他的眼睛,比先前的声音高了几度:“我说——向她道歉。”
领带男沉了脸,他本料定梁锦宜不会替一个女佣出头,如今却被她当众扫了颜面。
他扯了扯标志性的波点领带,眼睛骨碌碌地转,从她袖口移到襟口,一仰脖子,嬉笑着将手里的酒都咽下去,右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她撞了我,却要我给她道歉,这是什么道理?还是说周少夫人觉得慈善晚宴的噱头不够,要亲自上阵做一出花头新闻?”
领带男依旧面上带笑,目光却极不善,他走上前半步,意有所指:“周少夫人,一尊假财神就算被人摆上供桌,也做不得真神仙,您说呢?”
这声音不算高,却足够引人侧目,话里话外都表明对她的来路极为清楚。
有人的舞步慢了下来,更有人靠得更近了些。
要不是舞池里的乐曲足够响,只怕围观的人更多。
三年前,周允荣闹出那样的桃色新闻,原本高门第的人家,是不愿将女儿嫁去周公馆的,但凡事也有例外。周大少爷风流,长相足以唬人,也有人抢着往枪杆子上撞。这人的妹妹就是其中一个,铁了心思要嫁给周允荣,可惜门第对周老爷来说却不够瞧的,周老爷三言两语便将人打发了。据说正好撞上二太太在,二太太哪是忍气吞声的主儿,翘着手指,劈头盖脸将对方一家子挨个骂了个遍,说是给周家提鞋也不配。
如此三年过去,这人在外头混得一点儿名头,发迹后难免替妹妹出气。
柿子挑软的捏,蓉蓉是他最好的下手人选。一个女佣而已,即便受了气,也只会咽下这个哑巴亏,不敢将事情闹大。
“先生在哪里高就?”梁锦宜露出好奇的神色。
见她岔开话题,领带男以为是她是有了顾忌,神气地一挺腰杆,“沪上的惠泰公司。”
惠泰是贸易公司,领带男受雇于洋人。
梁锦宜余光瞥见,思纯将周允荣拉了过来,微笑道:“没听说过,我只是好奇,什么地方肯收容您这种玩意儿?”
她毫不留情面。
那人攥紧拳头,却也瞧见周允荣过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时间露了怯,冲周允荣道:“周大少爷,我喝多了,同少夫人玩笑两句,实在失礼。”
“我见过你。”
周允荣微笑,用的是肯定句,稀松平常的语气像是在与人寒暄。
领带男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睁眼颠倒黑白,“往后还得周大少爷多多关照,刚才这个女佣撞了我,不过都是小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那人伸出手,一副恭维的语气。
周允荣盯着他伸过来的手,讥笑一声,“还真拿自己当小开了?替洋人车门倒开得娴熟,一时分不清是谈生意,还是帮佣。”
周允荣嘴巴毒得厉害,一开口就冲着把人得罪干净去的。
梁锦宜扯一扯他的袖口,从一旁侍应生手里拿过酒,深烟的玻璃杯在她手中旋过一圈。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冲那人敬酒,这人毕竟衣锦还乡,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领带男也眉开眼笑地措辞,准备将一切纳为一团和气。
梁锦宜却停了动作,笑眯眯地将他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像是在品鉴一件残缺的器皿。
领带男顿感不自在,在这种“审视”的目光里,连衣领也变得扎人蹩脚起来。
“不够。”她轻声道。
细细的长支柄在梁锦宜手中高高扬起,在空中勾画过一圈,对着那颗脑袋兜头浇下去。
“既然不肯道歉,那就公平一点儿。”
她将空了的酒杯随手递给周大少爷,慧黠一笑,“有劳了。”
周允荣很配合地笑了,“好。”
他们对视一眼,默契十足。
领带男被浇成落汤鸡,围观的人瞠目解释,齐齐愣住了,很快笑声又响起。
舞池里的女孩子们借着欢笑,偷偷讨论梁锦宜的粗鲁,没有名门风范。
这是她第一次在宴会上亮相,因和传闻中的“梁小姐”不大相符,很快成了这些新贵们在晚宴的谈资。
梁锦宜压根不在意这些人怎么看,对于那些带着探究的目光统统笑纳。
她向思纯耳语,拜托她带蓉蓉去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我不会跳舞,先回去了,一会儿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我喝醉了,先回去休息。”
思纯想陪她一起。
梁锦宜伸手按住她的手臂,“不必,思纯在这儿好好玩吧。”
她很快消失在门口。
几位会董们都在新昌公馆二层的包厢内推杯换盏,向管家借着给周老爷送酒的空当,悄声将楼下发生的事粗略讲了一遍。
说完,向管家不赞同道:“少夫人这性子,将人得罪了个干净。”
周晟却赞扬道:“应该的,很漂亮的回击”,周老爷略一思忖,却低声吩咐:“去查一查祥宁钱业会馆的经营状况。”
向管家还未来得及应声,周晟又重新皱起眉,“老二呢?”
“二少爷没过来,许是有事情耽搁了。”
周晟冷哼一声,“他一向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这种场合少了谁也不会少了他。”
向管家一时不知道该感慨知子莫若父,还是该替周浒辩上两句,索性什么都没说。
周老爷按了按额角,打消了遣人去找周浒的念头,“算了,等今晚过去再修理。”
……
梁锦宜出去的时候,请侍应生帮她叫了一辆包车。
她让车夫去琉璃巷,等包车停在外街的巷口,又使了钞票,叫车夫一个钟头后再来取车。
那车夫见天色晚了,正欲拒绝,却瞅到她身上价值不菲的裘皮坎肩,忙哈着腰接过钞票,应了一声“是。”
不消一会儿,一个小报童借着夜色钻上梁锦宜的车。
那孩子哆哆嗦嗦的,身体快要弓成了虾子,喉咙也发紧:“杀人了。”
梁锦宜惊诧地看向他。
小报童一张红彤彤的团脸,只余下了两片骇人的白。
他扭头看外头,眼里只剩下惊惶:“周公馆的二少爷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