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魏明对比试的事动了心,梁锦宜佯装懊恼,“魏先生有这样的顾虑是人之常情,但荣金可以做出担保承诺,决计不会让魏先生吃亏,只需要周老爷首肯。”
说到最后,她语气发虚,旁敲侧击地表露,周允荣先前模棱两可的承诺,并不作数。包揽鉴定画作一事,并非周大少爷可以全权决断。
同时,梁锦宜也很清楚,即便周老爷在场,也未必会赞成。荣金一旦承诺把控真伪,周家让利事小,慈善展览上售出的藏画,一旦出现纰漏,传扬出去,荣金的声誉也会首当其冲。
梁锦宜用手肘碰了碰周允荣,示意对方配合自己,做出切实的承诺。
周允荣沉思了片刻,以退为进,“那便如魏先生所言,比试上见真章。”
他掀起眼皮,眼珠闪烁着莫名的光,似乎对这场比试兴致很高。
沈烬低下眼睫,手中的金蝶盖碗被他拨了再拨,语气也寡淡,“沈某奉陪到底。”
魏明确定了比试的事,心情显然轻松不少,与三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早亡的太太再度被魏明拉出来,成全他的深情。
酒过三巡,隔着磨砂玻璃的也能听见雨声泠泠作响,梁锦宜扶着桌角站起来,称要再敬魏先生一杯酒,人却跌跌撞撞,装作不胜酒力。
魏明恰到好处地提出今晚到此为止,先前的贴身佣人再次进来,魏明称还有些私事处理,就不相送了。
周允荣将她拉出包厢,泰和楼外的大雨又将他们逼回廊下躲雨。
这里的仆人没人会开车,最近有集会,新来的贩子将巷口霸占了,他们的汽车只能停在老巷外。
梁锦宜微微侧目,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周允荣的表情,发觉他没什么不快,计划着周大少爷不提席间的事情,她也乐得装傻充愣。
“周大少爷不觉得奇怪吗?魏先生这样一个厉害角色,见客时对着装却并不重视。”
魏明的身份无误,但魏明提到了梁有声,不得不让她提前做一个存疑的铺设。
周允荣却并不感到奇怪,“魏先生提过,那件羊毛大衣是亡妻所选。”
她恍然大悟,略有些感慨:“魏先生很长情。”
这句伴随着轻叹的语气,迫使周允荣侧头去看她,他唇角讥诮,“却并不妨碍,他有六房太太。”
他抱着手臂,饶有兴致等着她对这六房太太的评价。
路尽头的两排小巷行人稀少,雨声将一切都罩上了一层顿感的布。霏微的雾气扑上脸颊,梁锦宜迟疑了一下,没如他所愿继续这个话题。
她自觉周允荣与魏明没什么不同。不,她很快将这结论迅速推翻。他比魏明还要恶劣。至少魏先生愿意给出名分,切实保障了太太们的利益。而周大少爷对于丢弃掉的情感,非但弃之敝履,倘若被纠缠上,还要使尽解数,将其抹杀。那桩桃色新闻,是她炮制并公之于众的。但是隐匿在周公馆背后,另有一桩血案。赶尽杀绝,才是这位周大少爷一贯的做法。这副极具欺骗性的漂亮皮囊将毒性包裹得太好。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打断了梁锦宜的思考。她回头望了一眼,看见之前进包厢表演的少年小跑过来,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油布伞,小心又讨好地将伞递给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的沈烬,少年穿得单薄,衣裳防不住寒意,脸像沾了两团深红的酱渍。
沈烬停下脚步,微微侧头,等少年开口。
这一动作,却使那少年更加窘迫了,仰着脑袋憋了半天,也只是满脸通红,话也堵在喉咙里倒不出来。
“进沈家班,倒是一条好路子,可惜脸皮太薄,不适合吃唱戏这碗饭”,周允荣抱着看戏的想法在梁锦宜耳侧轻笑道。
这少年表演时,用了十二分的气力,十分卖力,视线却有意无意落在沈烬身上,期待着这位梨园大拿给出评价,但从头至尾,沈烬一句品评也没有。
“未见得,沈先生看上去面皮也很薄。”
那少年用袖口在伞柄的手握处使劲儿擦了几遍,将伞塞给沈烬,人又一溜烟儿跑开了。
梁锦宜有预感,如果少年肯开口,沈烬也许会给他一个机会。
沈烬往他们这个方向走了几步,泛白的骨节圈住棕油色的伞纸,紧接着这柄伞被递到了梁锦宜面前。
他将伞相赠,面上的表情温度依旧冰冷。
梁锦宜愣了愣,她今日刻意做出一副与沈烬陌生的模样,沈烬也表现得与她并不相熟。
她目光闪烁,不想在周允荣面前,表现出与他有过太多牵扯。她与沈烬是同盟的这张牌,不该在这个时候打出来。
梁锦宜礼貌地摇头致意:“不必了,多谢沈先生的好意。”
话音刚落,但另一只手却越过她面前,将那把伞稳稳握在手中。
“多谢沈先生的好意。”
如出一辙地表达谢意,周允荣的语调是惯常的散漫,无礼至极。
“沈先生将伞送了我们,自己要怎么回去?”
沈烬还没回答,远处的一辆包车就跑过来。
他向两人略一颔首,“再会。”
包车是暗色的黄油布顶,车夫将伞撑好,然后将沈烬迎上了车。梁锦宜的目光盯着那辆包车的影子,漫不经心道:“你好像对旧派人士很不齿。”
“何以见得?”周允荣低头看她,眼梢微挑,“相反,我很敬重这些守旧派,但历史的滚轮必然向前推进。”
“现在有伞了,我们回去吧。”
周允荣不置可否,却随手将到手的伞丢在廊下,拉过她的胳膊,就要往雨幕里走。梁锦宜下意识甩开周允荣的手,人也退回泰和楼的廊下,质问他发什么疯?
他没说话,固执地将手摊开向上,递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