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持续了足足半分钟,周允荣将他拽了回去,阴着脸道:“再有下回,就不是吓唬了。”
周浒大口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将混在口鼻的血迹胡乱一抹,终于收起先前吊儿郎当的样子,愤恨地咆哮:“你凭什么打我?警务处都通报了,跟老子有什么关系?”
“看来你的记性不怎么好,当初你怎么滚出去的,一尸两命你说是失手,这回呢?”
“别跟我提那个女人,那肚子里的种是不是老子的还说不定呢,死就死了,还诈到老子头上。”周浒坐在地上,脑门上的鬈发长时间没打理,遮住猩红的右眼,他阴阳怪气道:“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这个好大哥当初替我背了锅,你得了那名头也不赖,毕竟被赶出家门的人是我。”
回应他的是周允荣的又一拳头,周浒这一拳挨得晕头转向,鼻腔一股热流涌出来,周浒擤了擤,伸手将混在口鼻的血迹在脸上胡乱一抹。
他心头窝了邪火,这段时间得到的教训并没有使他学乖,原本对周允荣上下打点的感激瞬间荡然无存。
他爬起来扑过去,近乎无赖地与周允荣缠打在一起,搁在角柜上的电话机也被他们的动作撞翻在地,水沅厅里“哐当”一声,紧接着是桌椅摇晃倒地的响动。
“大少爷提什么不好,非要提那茬”孟姨在外头直跺脚。
梁锦宜若有所思瞥向孟姨,对方却没察觉出自己的失误,一脸焦急地问她:“老爷也不在,这可如何是好?”
梁锦宜伸手转动门锁,果不其然门被从里面反锁。
她叩了叩门,又踢了两脚,“开门”,声音响亮得连周围的佣人们都吓了一跳。
里头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却压根听不见,梁锦宜转头安慰孟姨,“放心,出不了人命的。”
过了一会儿,门被周允荣拉开,梁锦宜向他身后望去,瞥见瘫软在地、有气无力的二少爷周浒,又将目光转回周允荣身上。
她对地上的惨状视而不见,对周允荣扯出一个笑,“你不是说今天带我去篆印厂吗?”
周允荣看了她一眼,神色冷淡。又瞥向她身后的孟姨,冷嗤一声,“还知道搬救兵了。”
孟姨不吭声,只是期盼着这瘟神赶紧离开,她好进去查看二少爷的情况。
梁锦宜隔开两人,摇了摇头,“二少爷既然回来了,让他先去见老太太吧。”
周允荣重新走回厅里,将搭在皮质沙发上的西装外套拿起来,掏出一盒烟,在众人战战兢兢的眼神中扬长而去,路过梁锦宜身边时候,他皱眉低声道:“明天。”
等确保周允荣的身影远了,佣人们这才敢冲进去扶二少爷。
郑念恩这这时候从楼上趿拉着鞋下来,她冲进水沅厅,推开几个没用的佣人,亲自去搀扶,她试了几回,拖不起周浒,腰又使过了劲儿,自己也累坐着起不来。
周浒仰躺在地上,看见眼前的乱象,只觉得滑稽,他爬起来,质问郑念恩,自己挨揍的时候,她在哪?他眼神发狠,看仇人似的盯着郑念恩。郑念恩没辩解,眼泪就先掉了下来,哭着说周浒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她怎么会不心疼,怪她太没本事,护不住自己的儿子。
周浒厌烦极了她这副委屈窝囊的样子,一把推开她,就起来朝外头走。
郑念恩顾不上腰疼,跟着追上去,要他先看伤。
思纯是最后一个知道这场闹剧的,听了佣人说的话,才赶过来,只看见周浒满脸的血,急着拦住他,“二哥,你做什么了?”
周浒一扬手,格开思纯的胳膊,斥她别挡道。
思纯脚下一个踉跄,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疯了吗?”
周浒冷笑:“去问你的好大哥!”
到了门口,向管家拦着周浒不许他出去,称等老爷回来再说。周浒骂他一条老狗也妄想当家做主,竟像看管犯人一样管他,周浒气疯了,逮上谁都要咬两口。
梁锦宜带着思纯从后门出去请医生,周允荣将二少爷揍了一顿便撒手不管,围观了全程的她,还得做好人替他收拾这烂摊子。
等她们回去的时候,周浒已经不见了,郑念恩才喝了药。主楼起居室里,门半敞着,郑念恩歪歪斜斜地躺在长椅上,声音也碎碎的,“锦宜回来了?”
梁锦宜不等她同意,就走了进去。
郑念恩自从发现周老爷在外头养了人,颓废大病了一场,不肯见人,却一门心思把寄托放在吃上。仿佛吃得越狠,别人就没办法瞧她的笑话。一张兰绒帘子,将屋子整个都闷起来,两耳不闻窗外事,脸也日益膨起来,将原本的眼睛挤皱在一起。
梁锦宜回头看了一眼仍留在门口,脸上挂着泪痕的思纯,对郑念恩笑了笑:“他们胡闹,您也要顾着自己的身体,思纯请了医生来,我让人进来先给您看看?”
郑念恩摆摆手,称自己是上了年纪的老毛病,恨恨道:“早点儿死了也省心。”她气管呛了一下,连忙直起身抚着胸口,“我哪里不期盼他们兄弟能和睦相处,你瞧瞧他,将自家弟弟打成那个样子,却连句话都没有。”
说到激动处,又仿佛犯了头晕症,虚虚地躺回椅子上。
郑念恩斜躺着,看向没出声的梁锦宜,从比她年轻的脸移到她手腕的宝石镯子上,眼里便生了刺。
梁锦宜心里酝酿好情绪,一脸委屈,称没见过那种场面,“我害怕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周允荣他根本听不进我的劝。”
郑念恩却反常地叫她走近点儿,她握住梁锦宜的手,将那只碍眼的宝石镯子摘下来,又从自己的腕上褪下来一只翡翠镯子,给她换上。
“好孩子,我心里都明白,你今日是冒着违逆自己丈夫的风险替小浒出头,我这个做母亲的,记着你的好。”
郑念恩不动声色地将梁锦宜原本的宝石镯子随手搁在一旁,满意地称翡翠才贵气,“配得起我们周家的少夫人。”
梁锦宜没有推辞,露出一副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这场亲如母女的戏码没维持多久,孟姨就上来了。
孟姨看见门口不肯进屋的思纯,摇了摇头,轻手轻脚走进去,压弯了身体,轻声给郑念恩说了什么。郑念恩瞪着眼睛好似没听清,孟姨又不厌其烦重复了一遍。
梁锦宜瞧见郑念恩倏然眼前一亮,冲梁锦宜摆手大度道:“他们兄弟的事,我们也不必操心了,老爷已经做主,把原先的酱油厂赎回来给小浒。”
梁锦宜和思纯出去请医生这个空当,二少爷骂完向管家又逼问一通,开了车直奔周老爷所在。彼时,周老爷正和商会的会董们在华贝酒店商议,推迟即将到来的商会换届选举。
“老张病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一起走过这么多年风雨,换届选举这种要事,缺了谁也不能少了他。”
最近周公馆发生的事太多,二少爷入狱,原本魏先生与新派藏家板上钉钉的合作打了水漂。商会里不少人对周晟这个会长的能力颇有微词。
周老爷深知,张会董虽然病了,但病中也不老实,没少在背地里笼络人。在座的会董们哪个没有背着他去探过张会董的病。周老爷对换届能否连任会长一事不能十拿九稳。儿子周浒虽平安无事,警务处也愿意做声明,但难免有人借此事大做文章,威胁他的地位。
周老爷邀了众会董商议,席间推杯换盏,借着酒劲儿回忆从前,多年与他不睦的张会董成了周老爷口中左膀右臂的兄弟。来的都是八面玲珑的人,本来预备好措辞应对周老爷,却没成想,周晟不按常理出牌,没有鼓动众人支持他连任商会会长,反倒拿“老友情”说事,只是提议推迟换届选举。
二少爷就是在他们推杯换盏的时候闯了进去。
周晟脸色不变,言语中拿他当小孩子看,称他牢狱里受了委屈,又借此在商会众人面前为二少爷正名。出了酒店,周晟骂周浒是活该,又问他日后的打算。
周浒却声称从哪里跌倒,便要从哪里爬起,哄着周晟将原本转出去的黑美人酱油厂出钱买回来。周老爷在酒席上打完兄弟牌,酒劲儿上头,听到自己儿子肯上进,破天荒地着人立马去安排。
不日,二少爷就是黑美人酱油厂名副其实的小周经理。
消息传回来,郑念恩那点儿自暴自弃的“富态圆润”焕发出新的精神,整个人神采奕奕。
看来这个消息足够让郑念恩不药而愈,梁锦宜眼神变了变,又笑着恭喜郑念恩,带着思纯出了主楼。
“二哥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思纯的眼肿得像桃子,“他哪里会经营厂子?何况黑美人酱油厂早就被他输了出去,爸爸这回也不知怎么了,竟由着这个赌徒胡闹,还要把厂子买回来再给他折腾。”
“因为胡闹有用。”
梁锦宜心里莫名觉得悲哀,二少爷是周公馆里十足富养出来的,深知闹了就有奶喝的道理。母亲郑念恩的一次次纵容,让周浒知道这样的手段很有效用。他同样施展在周晟身上,虽是一种服软,是对驯服者的讨好,但是他的“撒娇胡闹”又何尝不是主动放低身段的乞求。无形中给周老爷的权威再塑一层金身。周晟从没有在长子周允荣身上获得过这种东西,酒后听了儿子的“真情吹捧”,心情飘飘然,大手一挥,满足了二少爷无厘头的理想主义。
梁锦宜回了小楼,三楼起居室的门开着,里头一丝光亮也不透,梁锦宜在门口试探地喊了一声“蓉蓉”,径直走了进去。她伸手去拉窗帘,里衬的白色纱帘一起被拉开,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周允荣分外疲惫的一张脸。
梁锦宜默了默,“我以为你出门了?”
下一刻,周允荣瞥见她的手腕幽幽的绿翡翠镯子,咬牙切齿道:“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