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要这么做吗?”钱斯问道,“你不是什么年轻小伙了,待在家里,管好自己就行了,让别人来操心那个男孩的事。”
我现在只要开口说话就一定会引起一场争吵,所以干脆闭嘴不回答。剩下的路途平淡无奇。所谓的“平淡无奇”实际上是指“寂若死灰”,就像步入圣约瑟夫教堂后詹姆斯牧师没有出来迎接我那样寂静。我和钱斯之间的问题是,一遍又一遍地口无遮拦、互相伤害。既然人们都会口不择言,说一些令自己后悔的话。那现在不如试试闭上嘴不说话吧。
我希望和钱斯的关系能比我和儿子们的关系好一些。我想告诉他我爱他,想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但这不是我的性格,所以我也就只是想想,不会有任何实际行动。
他把车开到了杰森家门口。“谢谢你送我过来。”我嘟哝着。
“不用和我客气,爷爷。”
就这样,他开车离开了,回到了他自己的生活里。下车后,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感觉还不错,毕竟刚吃完药没多久。今晚的空气里氧气浓度很高。
杰森妈妈穿着围裙在门口等着我,围裙上印着法国铁塔的图片,图中间是“亲吻厨师”这几个大字。她为我打开门,我礼貌地和她问好:“您好,女士。”我按照她围裙上写的那样,吻了一下她的手。她有些脸红地说道:“默里,叫我安娜就好。”
“好的,女士。”
我还没来得及放下她的手,杰森的小脑袋就偷偷从安娜身后探了出来。我没想到像他这么大的小男孩居然能做出这副作呕的表情。“不好意思,”他说,“刚才真的有点恶心,现在吐完了简直神清气爽。”
“小屁孩,快回厨房去,”安娜说道,“一会儿我们到餐厅的时候,最好让我看到你已经摆好桌子了。”杰森像颗子弹一样,一溜烟地飞进了屋子里。他居然能跑这么快,而且也没拖着氧气罐。看来今天他的心脏状况蛮不错的。“而且我不想听到蒂甘说所有的活儿都是她一个人干完的。”安娜补充道。
她说话的方式让我愣了一下。这表面上听起来确实非常严厉,但听到这句话的任何一个人都能听出来严厉背后充满了爱意,一种纯粹而又圣洁的爱。她本可以让这个男孩一直在自己房间里休息的。如果她真的让他回去休息,我也能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其实就是一句简单的“我爱你”。
以前,珍妮也总是用一模一样的语气和我说话。我要是打了一场0∶4的比赛,她会对我说:“默里,你现在应该给自己买瓶好酒。我在图书馆等你,抓紧时间哦。”我永远会照她说的做。不知道她有什么魔力,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控制我。我最终还是会出现在那个只有一个书架的图书馆。她会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喋喋不休地和我念叨她放在她母亲墓碑上的那束花,还有她在学校志愿服务时遇到的那个阅读能力达到高中水平的小学二年级学生……任何能让我从比赛中解脱并快乐起来的事。
“对不起默里,是我刚才说错什么了吗?”
安娜注视着我,眼里充满了担忧与同情,和珍妮的眼睛一模一样。她伸手擦干我脸颊的泪痕,我都没意识到自己流泪了。“没什么,”我回答,“像我这么大岁数的人,实在是有太多回忆了。”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安娜接过了我的软呢帽和大衣,转身进了卧室。“您可以直接去餐厅,”她说,“晚饭马上就好了。我正准备去仓库里拿些红酒杯过来。”
“谢谢你,女士。”我回应道。虽然她在那儿根本听不到我说话。
我走到餐厅的时候,已经有三个人在这里了。杰森,他肯定在,还有蒂甘和她的妈妈。“女士,”我说,“我是默里·麦克布莱德。只是提醒一下,怕你忘了。”
“我当然记得您的名字,”蒂甘妈妈说着,给了我一个在我看来意味深长的眼神。她仿佛在说,简直难以置信,这人老得跟个木乃伊一样,居然能走路还能说话。有的时候,我也感觉自己像个行走的标本。“很高兴又见到您了!”
果不其然,是蒂甘在摆桌子。她今天戴了一顶新帽子,看着终于顺眼多了。我从来都不是白袜队的粉丝。1919年白袜队打世界大赛[ 世界大赛: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每年10月举行的总冠军赛,是美国以及加拿大职业棒球最高等级的赛事。——译者注
]时,我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我一直都没有原谅他们,乔·杰克逊他们差点儿永远毁了我们的棒球比赛[ 此处指1919年“黑袜事件”。——译者注
]。
她正戴着的这顶帽子上印着一位穿着短裙挥棒的女孩,正准备击球。我从西服口袋里抽出一条黄色包装的奶味糖豆,偷偷递给了她,还朝她眨了眨眼。她笑得和杰森一样好看。她打开包装,往嘴里塞了一块,然后靠在了她妈妈身上。
我忍不住就这样看着她们母女二人。蒂甘闭着眼睛,头靠在妈妈胸前。妈妈抚摸着她的头发,温柔地看着她,仿佛躺在怀里的是个小天使。除了我和珍妮之外,我从未看到过如此深深爱着彼此的人了。蒂甘睁开眼睛看向妈妈,说道:“Es-bee-kay.”
我不是那种爱打探别人八卦的人,但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听到她们说这个词了。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开口问道:“打扰一下,我实在想知道‘Es-bee-kay’是什么意思。我竟然从来都没听过这个词。它是外语吗?”
蒂甘揉了揉眼睛,低头盯着地板。妈妈说道:“没关系的宝贝,你可以把咱们俩的故事告诉他。”
蒂甘似乎还在犹豫。她盯着妈妈看了很久,最后耸耸肩,说道:“其实是几个字母。S,B和K。”
“字母?”
“对。小时候,爸爸和我们住在一起。他是个坏人,总是打妈妈。”
我转头看向黛拉,仿佛能够看到几年前她身上的淤青。我在想,这个故事对黛拉来说是否太过痛苦,所以要由蒂甘来讲述。黛拉看向我的时候,我赶紧把眼神收回,又看向蒂甘。
“妈妈因为害怕我受伤害,所以才没有离开他,”蒂甘继续说道,“如果我们离开了,不知道他会对我们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但有一天晚上,他动手打了我。我其实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但妈妈当即就决定离开那个家。
“当时是半夜,爸爸一直在喝酒,后来就睡着了。妈妈小声对我说,要坚强,要勇敢。而且从现在起,我们一定要做善良的人。”
蒂甘停了下来,故事似乎结束了。我挠了挠后脑勺,认真想了一下,但还是不明白她们见面时的问候语是什么意思。
“S,B,K,”蒂甘解释道,“分别代表着坚强(Strong),勇敢(Brave),善良(Kind)。妈妈说,这三个词就相当于我们的座右铭。我们总是对彼此说这三个字母。”
“你好和再见都没有什么意义,”黛拉说着,把蒂甘又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我们每次见面或是分别的时候,‘SBK’总是能不断地提醒我们该如何生活。这三个字母的意义早已远远超越了问候。”
我不禁又一次想到了我的儿子们。我给他们的关心实在太少了。而在我面前的这位母亲,每一天都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女儿自己有多爱她,让女儿从来都不会有一丝不安。我不知道该对此做何评价,所以我指了指蒂甘的棒球帽。
“这是基诺沙彗星队的棒球帽?”
她使劲摇了摇头,然后又依偎在妈妈的臂弯里,往嘴里塞了另一颗奶味糖豆。“是罗克福德桃子队。1945、1948、1949、1950年的大联盟冠军。”
“她一直都特别喜欢这个队,”黛拉说,“但最近好像有点移情别恋了。”
“那是因为默里认识曾祖母佩珀。”
“什么?”黛拉有些迷惑,但这也不能怪她,毕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谁能想到居然还会有一天能遇到认识自己曾祖母的人呢?谁能想到会在便利店或邮局里碰到他们呢?
“也算不上认识,”我说,“但我确实看过她好几场球赛,和她见过一两次面。”
“您还记得她?”
“记得清清楚楚。”
“这太神奇了。”她一边摸着蒂甘的头发一边说道,“我总是和宝贝说,曾祖母佩珀是最最坚强、勇敢、善良的人了。”
“所以我根本不怕棒球,就算是直直朝我飞过来的球也不怕。”黛拉听到蒂甘的话,又朝她笑了笑。我突然很希望自己能再活得久一些,看看这个小女孩将会如何谱写自己的人生之路。有这样一位如此爱她,并教导她要坚强、勇敢、善良的妈妈,我敢打赌:任何事情,只要她想,就一定能做成。
“天哪,不是吧!”坐在角落里的杰森突然叫了一声。他一直在那儿玩电脑,根本没有帮忙摆桌子。
“我以为你会帮你妈妈干点儿活儿。”我一边说,一边朝他那边走过去。
“快看这个!”他的回应驴唇不对马嘴。但我还是靠在他肩膀上,看向电脑屏幕。
“还是那个游戏吗?”
“对,全能神和吸血外星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把手里的第二个遥控手柄递到我面前,“这个游戏简直酷毙了!”
“你妈妈想把桌子摆好,”我说,“这个事不应该由蒂甘来做,她是客人。”但我认出了他正在努力搭建的建筑,实在是很难令他转移注意力。
“在我房子旁边放些石头,”他说,“我们要建一座有四个炮塔的城堡,这样就可以发射炮弹了。”
我瞥了一眼,桌子只摆好了一半。但我突然对这个游戏萌生了强烈的兴趣。我按下唯一熟悉的按钮,然后有一个小屋顶出现在我角色的上方。
“哥们儿,按连发键可以跳跃旋转,一会儿就会有城堡石头掉落了。”我试着破译他的话,但这孩子太急躁了。“快看!”他说着,把手里的摇杆推到左边。果然,一块大石头出现了,我可以让我的角色朝石头跑过去。我看着杰森操纵着手柄,觉得自己应该可以照猫画虎,把石头堆在他刚开始搭建的那个建筑上。
屏幕上,我的角色把石头都堆砌起来,我甚至可以模仿杰森的动作,这样就可以掉出新石头。
“哇,你挺厉害呀!”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翻腾,是骄傲,或者是满足感。我好像终于会玩这个游戏了。然而,一个美丽动听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看来杰森的影响力不小啊。”安娜拿着三个漂亮的红酒杯走了进来。
我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膝盖的刺痛一直蔓延到胯部,但这个场面实在太尴尬了,我根本顾不上疼了。“他只是给我看看……他的游戏。杰森,我刚才怎么跟你说的,现在赶快去把桌子摆好。”
杰森翻了个白眼。安娜试图隐藏她的微笑,但她笑得实在太美了,根本隐藏不住。就像试图隐藏一只在阳光下飞舞的帝王蝴蝶,不管怎么隐藏,都让人无法忽视、移不开眼。安娜帮我把椅子拉出来,我、蒂甘和她妈妈一起入座,这时杰森也刚好摆完桌子。他端着一摞盘子,一一把它们摆在餐垫上。但这孩子的数学估计学得不太好。
“杰森,你多拿了一个盘子。”我指了指多出来的第六套餐垫和餐盘。我数了一下,我们只有五个人。
杰森突然脸红了一下。正在这时,门铃响了。我们都向门口看去,但没有一个人起身去开门,就好像指望着门能自己打开似的。安娜拍了拍她围裙上的面粉,手叉着腰问道:“杰森?”
简单的两个字足以说明一切。杰森泰然自若地往桌子上摆着红酒杯,说道:“妈妈,你应该去看一下是谁来了。”
安娜生气地瞪了杰森一眼,但一点儿都不吓人。她也不能就让门外的人在那儿站着等,所以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朝门口走去。安娜前脚刚走出餐厅,杰森就忍不住咯咯大笑起来。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张愿望清单,举着让我看。
“等着吧,”他咧着嘴开心地笑着,“今晚,我要划掉第四个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