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穿衣打扮了。上次穿西装还是在珍妮的葬礼上，也就是十七个月三周零四天之前。这套西装是压抑的黑色，现在我穿着还大了两个号——自从珍妮去世后我就没有像以前那样好好吃过饭了。但这是为了赴宴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一身衣服了。我可能无法惊艳全场，但我也不想穿得像个流浪汉似的出现在大家面前。虽然之前只见过安娜一面，但还是要对她表示出一些尊重。
她主动提出要来接我，真是一位非常善良的女士。但我不想让她一路从家开到我这里，只为了接我上车，然后再一路开回到她家。我说我会坐公交车过去，虽然我晚上视力不太好，但我确实打算这么做。我和这套西装斗争了快半个小时才系上了所有的扣子，但这让我有点喘不过气。
很惊讶，我居然喘不过气了。
我拖拉着走进洗手间，打开那个盛着药片的塑料盒。果然，今天的药片还原封不动地躺在药盒里。
过去的几个月，我每天都会盯着撒在麦片上面的药末，思考当天要不要停药。基顿医生已经告知我停药的后果。我几乎可以照常度过这一天，可能会感觉呼吸稍微有点儿不顺畅。但到了我这个岁数，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变化。大概等到我加热完罐头，准备吃晚饭的时候，才会感觉到自己呼吸困难。而快要睡觉的时候，我的肺部将会充满液体，身体无法得到足够的氧气，接着我就会晕过去，在睡梦里溺死在自己的体液中。
我对着这片药陷入了长长的、艰难的思考。每天早晨，提醒我吃药的恰恰是我关于停药的想法。奇怪的是，今天我居然忘掉了。但我可不能在和大家吃完饭的时候突然死掉，所以我赶紧把药扔进嘴里，喝了一大口水把它咽下去。就这样，我又能多活二十四小时。
然后我拿起电话打给小熊队的总办公室，给一个名叫小哈罗德·墨菲的人留了言。据电话里的语音介绍，这个人是“社区推广服务”的负责人。他肯定很快就会打电话过来，因为但凡是和小熊队有关的事情，我总能享受贵宾级别的待遇。你可能以为我是名人堂的成员或什么厉害人物，但其实我的职业生涯只是一般水平。我的成绩留在大联盟是足够的，但我从来都不是全明星运动员，也从未入选过最优秀球员。他们对我照顾有加的唯一原因是，我实在太老了，简直是一本活生生的历史书。
门铃响了，这可不是什么会经常发生的事情。我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透过窗帘偷偷看了一眼，期待能看到杰森和他妈妈，希望他们会忽视我拒绝搭车的决定。但门外的并不是他们，而是钱斯。他打扮得很精致，一直在低头看他的手表，好像刚到我家门口就已经归心似箭了。也有可能这只是他最近才有的小习惯。
我刚打开门，他就说道：“爷爷！你今天怎么样？”
我咕哝了一声，往旁边挪了挪。他快步走进来，环顾了一圈我的房子。不知道他是不是想看到我的房子发生了什么变化，但他确认家里没有任何变化时，好像有点不爽，慢慢皱起了眉。他径直走到上次坐过的沙发前，“扑通”一声坐了下去，捡起了我的棒球手套，就是他觊觎已久的那只。
“最近过得怎么样？”他说。
我可不是那种说话拐弯抹角的人。依我看，想到什么就该说什么。
“你来干什么？”我问。
“嚯，爷爷，别急，”他一边举着手投降，一边解释，“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就这么简单。想花点时间陪陪你。”
他没有逃避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神，说不定他没说谎，也许他来这儿真的是想和上岁数的爷爷待上一会儿。我承认，这个想法让我非常开心。这些天我一直记挂着杰森的心愿清单，我突然想到，钱斯能不能做杰森妈妈的男朋友。当然前提是，他得改掉一些毛病。
但这肯定永远都不会发生。他自己家里已经有个老婆了，这一点完全不能忽视。也许钱斯不觉得，但至少我觉得这不能忽视。我觉得安娜也同样不会忽视这一点，尽管我对她还不是很了解，但我是这么猜测的。
钱斯现在来看我这个老头，因为他在意我。现在正是告诉他我有多在意他的好时机。不一定要像蒂甘妈妈那样声势浩大，但是也得表示一下。我决定走到沙发前给他一个拥抱。但我还没来得及调动身体的肌肉，钱斯就说话了。
“好吧，你说得对。”他说道。就好像我一直在心里埋怨他似的，“我来是因为最近家里气氛不太好，得找个地方喘口气，来你这儿串串门。你在处理家务事上挺有一套的，你和奶奶结婚多少年来着？五十年？”
“八十年！你个龟孙。”
我知道作为基督教徒不应该像这样说脏话，但过去的三十年是我和珍妮最好的时光。不要仅仅因为老人身体老了、时常和老伴儿拌嘴，就说老人不知道什么是爱、不知道怎么爱。我觉得，结婚五十年之后，才会慢慢酝酿出爱情。
“嗯，你说得对。”钱斯嘴上这么说，声音里却充满了蔑视，“你和奶奶刚领了高中毕业证就结婚了，一直过着童话故事一样的生活，从来没吵过架，在一起的每一秒都冒着幸福的泡泡。”
“你怎么敢嘲笑我们的婚姻！我们和其他夫妇一样，也会有起起落落，小打小闹。但我们对彼此的爱足够支撑我们走过这些不好的时刻。”
“哦，那我现在懂了。因为我离过几次婚，所以现在掉价了。爷爷，你直说就好了，你觉得你比我强得多，是吧？”
“我可没这么说过，我没比任何人强。我只是想说，我那个时候——”
“现在是现在，已经不是你那个时候了，还不懂吗，爷爷？你的时代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我们看到你现在还活得好好的，都为你感到开心。我，简宁，所有人，都很开心。但请记住，你所说的‘我那个时候’已经是历史了。世界变了，你已经落伍了。”
他说得对。虽然有时多少会有点儿老年痴呆的症状，但我还是能听懂人说话的。让我伤心的不是钱斯所道出的事实本身，而是他说话时令人作呕的语气和音调。
我们沉默了很久。现在我肯定是没办法拥抱他的。他低头盯着自己的鞋，而我在想他刚刚发的这通邪火从何而来。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吧。他脑子里在琢磨什么呢？穿着一身板正的工作服，却害怕回家见到那个他曾经承诺要爱一辈子的女人。
“爷爷，对不起。我刚刚不应该那样和你说话。只是工作快要把我搞疯了，但简宁一点都不理解我……”
他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工作和生活中遇到的问题，但我根本没听，思绪已经神游到了杰森家的餐桌上，与杰森和他美丽的妈妈共进晚餐。同时，我也在规划着怎么样才能让杰森的五个愿望早日实现。噢，实际上现在只剩下四个了。他已经完成了一个心愿，我为他骄傲的同时，也有些犹豫。也许，他的愿望完成之日，就是他离开人世之时。这些愿望就像维持他生命的药片，如果有一天他没有任何愿望了，也就没有什么能把他留在这个世界上了，也就没有能让自己再活过二十四小时的药片了。
我努力让自己不再想这些。
“你开车来的吗？”我问他。
“当然，不然我还能怎么来？你听到我说话了吧？我为我之前说的话道歉。今天工作了一天实在太烦躁了，你能理解我的，是吧？我压力太大了，然后简宁……”
我摆摆手，示意他别再说下去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是要无条件地原谅家人。但刚刚那番争吵过后，我还是没办法不计前嫌地给他送上一个拥抱。
“我在想，”我说道，“你能开车送我去个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