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棒击打棒球的声音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但还是不如珍妮的“我爱你”动听。当然,必须得是木质的球棒,因为这才是真正的球棒。现在孩子们用的金属球棒……说实话,让我很难受。金属球棒击打棒球的“砰砰”声都快把我的耳朵震聋了,这简直是人神共愤的行为。我和杰森赶到柠檬林棒球场入口时,木质球棒发出的声音简直一下把我拉回到几十年前。不过,按照大多数人的标准,几十年前的我也还是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
现在还不到中午,A组小熊队成员已经在训练笼里挥舞着球棒练习了。今天的比赛一定在下午。我把杰森安全带到了这个离医院、疾病和死亡尽可能远的地方,尽可能远离他那冷漠的父亲。这个地方生机勃勃,宁静和平。世界上没有比棒球场更好的地方了。
“你知道人们为什么会去医院吗?”杰森问道。
我以为这个问题是个反问句。正当我朝保安点头示意的时候——他一眼就认出了我,打开了棒球场的大门——杰森回答了自己刚刚提出的问题:“因为他们生病了。”
我点点头,扬起下巴,好像要说“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但杰森接着说:“我去医院是因为我生病了,我的心脏出了问题。人没有心脏就活不成了,你知道吧?”
我知不知道人为什么会去医院?我知不知道人没了心脏就会死?这孩子是在拿我找乐子吗?“咱们坐下吧。”我指着本垒后面前排的几个座位说。我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他没有跟上来,还站在原地,正戴着氧气面罩大口大口地吸气。他其实应该插着那个氧气管的,但我明白,像他这么大的孩子,肯定不想在公共场合被人看见他那个样子。
他感觉好一些了,就赶快跟上了我。一个叫哈维尔·冈萨雷斯的小伙子正在击球训练笼里,所以我赶紧坐在硬硬的塑料座位上,准备看这位棒球天才的精彩表现。听说这小伙子现在随时都能鱼跃龙门——加入大联盟。
“他们在打棒球,”杰森说,“棒球比赛就是你尽全力击球,然后跑垒。”
“如果你摸到了本垒板,就能得一分。”我接着他的话说道。他惊讶地看着我。
“我知道的其实挺多的。”
“可是你都这么老了。”
“一百年很长。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人能学到很多东西。”
杰森在座位上扭动了一下,好像突然怎么坐都不舒服,好像他原来的世界观都崩塌了似的。“你不用觉得尴尬。”他说。
“尴尬?我有什么可尴尬的?”事实上,变老确实会带来很多尴尬的事情,但孩子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所有人都会忘记一些事情,”他说,“我明白,没关系的。”
哈维尔二垒击球了。我本来想好好教训他一下,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因为他在家可能没少挨训。“那是阿尔兹海默症,”我说,“不是所有老人都会得这个病。而且基顿医生说,我的头脑和同龄人相比已经算是非常灵活了。”
很久没看到杰森现在这种怀疑的眼神了。要想让我这位年轻的朋友相信我并不是无可救药的病人,似乎任重道远,而且教他尊重长辈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们看着哈维尔抛球:平直球,沿中线,全垒打。我终于明白那些传言原来不是毫无根据的,这孩子确实没有短板。我从薄夹克的口袋深处掏出那张便利贴:“我想你可能是不小心把它落在医院了。”
“我的清单!”杰森从我手中一把抓过纸条,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好啦,好啦。”我说道,“不用这么煽情。”我有点尴尬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轻轻地推开了他。现在的人都太……热情了。我们以前可不这样,往往是握个手,再加上一些短暂的眼神交流,彼此就心领神会了。杰森最后终于松开了我。他眼里含泪,看那张纸条的眼神就像在看救星。
“如果它真的对你这么重要的话,你应该把上面的内容都记下来。”我说。
“我已经都记下来了,很赞吧!”
我不太懂“赞”是什么意思,但我打算蒙混过关:“那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要这个清单?”
他把纸条紧紧贴着胸口:“医生告诉我我的心脏有问题之后,我写了这个清单。他说,如果我不换一个新的心脏的话,最多只能活六个月,我当时吓坏了。但写完这个清单之后,就没那么害怕了。所以现在我随时都把这个纸条带在身上。”
我不知道医生就这样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是否合适,毕竟他还这么小。但医生也许有他的道理,毕竟这是杰森自己的命。可怜的孩子!我想问问他医生是什么时候告知他只有六个月生命的,但后来又觉得我不该多管闲事。
“好吧,我们应该开始做清单上的事情了,你不觉得很赞吗?”
他又用那种眼神看我,好像我是个笨蛋一样。也许“赞”这个词不应该这么用。他用手摸了摸那张便利贴,好像要确认一下它是真实存在的。“我们能从第四个开始吗?妈妈现在真的很需要一个好男友。”
“就从第一个开始,先试试看。”
杰森可真是一点儿都不怯场,站起来摇晃着屁股,就像披头士乐队火爆全球的时候做的那样。他轻咬下唇,紧紧地闭着眼睛。我已经几十年没看过这么不堪入目的场面了,而我面前这个孩子才十岁。最后,为了把气氛烘到极致,他用青春期变声前尖厉的嗓音唱起了歌。
“我要吻一个女孩,耶,我要吻一个女孩。吻在嘴唇上,你最好要小心,我要吻一个女孩……”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我一边说着,一边闭着眼睛、捂住耳朵。光是看着他在这儿扭就已经是种罪过了。我感觉给自己揽的这个活儿有点过了,我可能承受不来。但他都这样庆祝了,我不知道现在怎么提退出的事情。
“麦克布莱德先生,”声音从球场上传来,是哈维尔·冈萨雷斯,他隔着拦网和我们打招呼,用浓浓的西班牙口音说道,“您觉得我击球如何?挥棒怎么样?”
我们之前见过几次。我一来看球赛他们就大惊小怪的。我不得不总是买山顶票,这样就没人会注意到我了。但是现在如果我想爬到那么高的位置,得需要个人扶着。所以现在他们就经常把我安排在本垒板后面,也不用花钱买票。他们总说,一日熊队,一生熊队。
“非常棒,”我对哈维尔说,“但是你得站在球后面,重心靠后。”
其实这孩子挥棒的动作非常完美,我当时要是能做到他这样,就能在大联盟再打上五年。不过现在的孩子,野心应该不止于此。
“谢谢您,麦克布莱德先生,我试试。”
我身旁有一阵机械的呼呼声。哈维尔小跑回休息室时,我转身看见杰森正戴着面罩深呼吸,眼睛瞪得有原来的两倍大。
“他刚刚和你说话了。”杰森说。
“是啊,他就是个球手。”这时,另一个球员正好路过,也和我问好,可我没认出来是谁。我挥挥手,点头回应了一下。“会是谁呢?”我问杰森。
“哈?”他还没回过神来,还在震惊我居然知道什么是棒球,震惊居然有球员会认识我。事实上,所有的球员都认识我,但杰森没必要知道这个。
“那个幸运的女孩。”我说。可他还是一副困惑的表情,我摇摇头说道:“你要亲谁?”
“不知道,某个女孩吧。”
这比我想象的还要糟。这傻孩子竟然还觉得我傻?!
“那学校里有没有你很上心的女孩?”
“哈?”
天,这孩子。“在学校,有没有一个,你喜欢的,女孩?”
“哦,你直接这么问不就好了?米娅·哈蒙,上科学课的时候我坐在她旁边,当然,前提是我没去医院。有时我会在午餐时把苹果酱弹到她的头发上。”
把苹果酱弹头发上这个回答,说明帮他亲一个四年级的孩子可能不是个好主意。我不确定米娅·哈蒙的爸爸会不会乐意看到一个男孩拥吻他视若珍宝的女儿,尤其是一个会抖屁股的男孩。“米娅·哈蒙确实不错,但是我觉得我们可以把视野放宽一点。”
“哈?”
我忍无可忍了。如果还想继续沟通下去,首先得步调一致,得听懂对方说话。“首先,你应该说‘什么?’,如果用‘您说什么?’或者‘不好意思,您说什么?’回答就更好了。总之不要再发出‘哈?’这种声音了。”他无所谓地耸耸肩,但我觉得还是不要一下子把他逼得太紧,也许我教给他的这些东西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他。“其次,你的视野。我觉得我们应该站得更高些。”
他好像沉思了一下:“您说什么?但是,哈?”
至少他在努力了。“你见过的最漂亮、光彩照人、出类拔萃的女孩是谁?”
“如果你的意思是‘性感’的女孩,那绝对是莎朗·斯通。”
“很好,莎朗·斯通是谁?你们学校的女孩?”
“你居然问莎朗·斯通是谁?是不是在逗我?你知道心脏病,也知道棒球,但你居然不知道莎朗·斯通?!她是最最最性感的电影明星。”
我怎么总觉得我俩不在一个频道上,“好吧,听我说,谁是你在现实生活中见过的最……性感……的女孩?”
杰森张开嘴,指了指喉咙,假装吐在了座位上。“划重点:老人绝对不应该说‘性感’这个词。不过可能是明迪·阿普尔盖特吧。”
“这个人我也应该知道吗?”我问。
“也许吧,不过她只是柠檬林中学的啦啦队队长,大长腿,小麦肤色。有一次她带着啦啦队队员来我们学校做禁烟活动。她弯腰系鞋带的时候,我朋友汤米看到了她衬衫的里面,他说她有超级大的——”
“咱们还是说她的嘴吧。”我说道。我的神啊,我十岁的时候可不这样:“你清单上写的是想亲一个女孩的嘴。那你愿意亲明迪·阿普尔盖特的嘴吗?”
“当然啊,超赞的。”他回答道。现在我非常确定刚才确实用错这个词了。“但是这好像是世界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了。”
这孩子真的看过清单上的其他愿望吗?
我开始觉得这个实现愿望的计划不会像我预想的那么顺利。我可能把这事想得太容易了。至少我之前觉得正常沟通是没有问题的。这个世界变了这么多吗?
我可能应该换个主题,也许和杰森待一个下午就应该送他回家,然后告诉这个活动的工作人员我们俩合不来。我看到杰森直愣愣地盯着这张清单,像救命稻草一般把它抓在手里。就在这一瞬间,我只想看着我的杰森小朋友在那个柠檬林中学啦啦队队长的嘴上种下一个吻。
“其实,”我说,“这事可能也没你想得那么困难。”他突然全神贯注地盯着我。
他嘲笑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时发出的呼噜声。我往外走的时候,他就跟在我身边,带滑轮的制氧机在他身后“吱吱”地响。“现在,我们要去侦察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