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车到安娜家,发现蒂甘正戴着她罗克福德桃子队的棒球帽站在门口。她还戴了副手套,身穿少年棒球联盟的运动衫,棒球裤提得高高的,露出了底下的袜子。杰森站在她旁边,矮了整整一头。他穿着T恤和牛仔裤,像靠着路灯一样悠闲地倚在氧气罐上。我刚停好我的雪佛兰,杰森就立马飞奔过来,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一屁股坐下,然后又把他的氧气罐拖进车里放在脚边。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后,他从面罩里深吸了一口气。
“你不准备把前排的座位让给女士吗?”我问。但杰森只是耸了耸肩。
“没关系的。”蒂甘一边说,一边打开了后面的车门。
“这孩子真是没救了。”我说。蒂甘坐在后排,脑袋凑到我和杰森中间。空气里充满浓郁的草莓味。
“嗨,麦克布莱德先生,嘛呢?”
这是属于孩子们的潮流词汇,但我知道这个,她的意思是,“你好吗?”但杰森回了她一句听起来像“耶,哟哟”之类的话,而蒂甘似乎也没觉得这个回应有什么不妥。看来我又猜错了,所以我还是装作没听到吧。我从前排座位中间拿了一盒奶味糖豆递给蒂甘,她马上撕开了包装,给我和杰森一人分了一块奶味糖豆。这糖豆太粘牙了,我嚼了好一阵才能张嘴说话。
“后备厢里有一根旧木棒和几个用过的棒球。”我边说边发动车,准备出发。蒂甘摇下车窗大喊“SBK”,她站在门前的妈妈听到后,给她送上了一个又一个的飞吻。坚强、勇敢、善良,自从那天听完她们的故事后,我一直在绞尽脑汁思考,人生中还有没有其他比这三个更重要的品质,我确实一个都没想出来。黛拉的这三个词真是一语中的,令人醍醐灌顶。
我现在对开车可以说是驾轻就熟了,但想起前几天在路上碰上警察那事还是心有余悸,更何况现在车里还有两个孩子。所以我们全程都以时速十五迈的速度慢慢前进。
“麦克布莱德先生,我妈妈说您之前能进小熊队,非常厉害。您参加过世界大赛吗?”蒂甘问道。
“小熊队打过两次,但都输了,输给了费城队和洋基队。1929年那届,我因为受伤没能参赛。后来1932年那届,被一个小伙子顶替了,没能上场。大赛结束后,他被换了下去,我才终于重新归位,但从没在世界大赛上击过球。”
“但是,”她说,“我妈妈说,这真的很‘惊人’。”
“对,这已经超级酷了。”杰森说道。他看了一会儿窗外的风景,然后说道:“我之前在闪电豹队。”
好笑。这小子竟然想拿少年棒球联盟的队伍来压我一头。“我记得你说你从没打过棒球。”
“我是没打过,”他看了一眼蒂甘,又赶紧看向别处,“我一直在候场区坐着。”
我真的很想抱怨几句。仅仅因为他不是全面型选手,就不许他上场参赛,这实在过分。一想到这个,我的胃里就一阵翻涌。但他能如此坦然地说出这件事,我还是挺欣赏他的。
“不过没关系,”他接着说道,“反正我也没法上场比赛。”我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脚边的氧气罐上:“我总不能拖着这玩意儿上场,但我又确实离不开它。”
大多数时间,这孩子看起来状态还凑合,说不上很好,但是也还可以。所以,当他偶尔说起类似的话的时候,我才会重新意识到他现在的病情有多严重。“那我的小闪电豹先生,”我说道,“你觉得自己能打多远?”
“我这么强壮,1000英尺应该不成问题。”
蒂甘大笑起来。杰森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但什么都没说。一路上,我们开车途经了好几个球场,每一个都有不少人在里面打球。一开始,我还挺受鼓舞的,看来打棒球的孩子还真不少。但当我们穿过第四个球场,看到穿着队服的孩子们像军队里的士兵一样进行一次又一次的训练后,我紧张得胃溃疡要犯了。
就不能去沙地里练球吗?这些孩子身上穿戴的装备足足得花上二百美元,一直被教练追着骂,根本就不像在打棒球。这些球场里的根本不是打棒球的孩子,而是机器。怪不得杰森比不过他们。我放弃了,不再找开放的棒球场,而是掉头开向我家。我知道一个可以练球的地方。
“上个赛季你们队谁成绩最好?”我问。
“约翰尼·马泽罗斯基,”杰森回答,“目前。”
“我平均成绩更高,打点数也更多。”蒂甘说道。
“好,”我相信蒂甘说的是真的,“约翰尼·马泽罗斯基,你会被碾压成肉酱的。”
“不好意思,我还是忍不住想说,哈?”杰森一脸疑惑地看着我,“这也太恶心了。”
我停下车,开始了漫漫下车路。“不是说带我们做击球练习吗?”杰森问道。
“没错。在威拉米特老太太的花园里练。”
我们从后备厢拿球棒和球的时候,杰森嘴里一直念叨着任天堂[ 任天堂:是日本一家主要从事电子游戏软硬件开发的公司,是电子游戏业三巨头之一。——译者注
]、世嘉[ 世嘉:世嘉株式会社是一家日本的电子游戏公司。——译者注
]这些我根本听不懂的东西。虽然之前我花了快半个小时才把这袋棒球塞进后备厢,我现在仍然打算自己解决,不寻求任何帮助。我比这俩孩子年长九十岁,但我和他们一样不甘示弱。幸运的是,蒂甘率先拎起了它。我差点儿就要摊牌,我根本拎不动它了。
威拉米特老太太其实还很年轻,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应该才八十四岁。但她动作很慢,显得很老。卖饼干的女童子军来敲门,想高价卖给我饼干的时候总是说,隔壁的“威拉米特老太太”买了三盒。从那以后,我也开始这么称呼她了。不过当然是背地里叫,威拉米特老太太可烦人了,事儿多得很。
我们小心地穿过一排排的芦笋和花椰菜,来到了花园里没种蔬菜的空旷地方。要是让她看到我们在这里,那可就惨了。但我实在想不出还能去哪儿练球。
杰森挥舞着球棒,扭动着他的屁股,像个卡通人物。“女士优先。”我说。
“啥?是我要练本垒打,又不是她。”
“你听我说——”
“没事的,麦克布莱德先生。让小杰先来吧,我反正也挺喜欢接飞球的。”
这样不对。杰森应该好好学学怎么对待女孩。但蒂甘已经跑到了那片玉米地的前面,杰森也把球棒扛在肩上站好了。那就先随他去吧。
“你知道怎么握球棒吗?”我问。
杰森快速地吸了一口氧,摆出了蹲姿,手紧紧地抓着球棒,好像要把它掐死一样。实话实说,他的动作看起来还不赖,就是双手有些太靠后了。我帮他把手的位置摆好,同时让他放松些手上的力道。我来到了一个距他二十英尺的定点,准备向他投球。
我已经半个世纪没投球了,但我敢说,我现在还是能火力全开地投得很远。我一直都想不明白,那些老家伙在赛场上投出的第一个球[ 此处是指开球仪式(Ceremonial first pitch),也称为开球表演。——译者注
]为什么总是会掉到地上再弹回来。一个美国人怎么能忘了如何投球呢?
我挥起手臂,旋转着朝杰森投出第一个球。球大概飞了十英尺远,然后“啪叽”一声掉到了花园刚翻耕过的泥土里。与此同时,一阵烧灼般的剧痛从我的肩膀一直蔓延到胳膊肘。
现在再想想,那些在赛场上开球的老家伙是怎么投到那么远的?
杰森好像有点儿蒙了。他知道刚才的一幕不太对,但又说不清具体是哪儿不对。我朝着那颗落地的球走过去,把它捡起来之后,就站在原地。
“我们先来试试下手投球。”我说。
看完我刚刚投球的表现后,蒂甘什么都没说。我现在越来越喜欢这个小姑娘了。
接下来,我投了一个低手球,杰森挥棒。他要是把球棒放在肩上,可能会更容易击到球。
“就看着球,明白?盯着球,然后击球,别想太多。”
我又投了一个球,但他还是没击到。我挠了挠下巴,紧咬牙关,投出了第三个球。这次,他直接把眼睛闭上了,像瑞吉·杰克森[ 瑞吉·杰克森:Reggie Jackson,美国棒球运动员,1993年入选棒球名人堂。——译者注
]一样挥舞着球棒。他的膝盖触地,痛得闷哼了一声。但谢天谢地,至少这次触到球了。
我真的没想过这孩子之前都经历过什么。1934年之后,我就一直没再用过这个球棒。球黏糊糊的,接缝处也有点开裂了。球棒击中球时,会发出轻微的“砰砰”声。而球落入杰森脚边的那片刚松过的泥土里时,也发出了类似的声音。我们都各自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的这颗球。
“要不让蒂甘来试一下吧,”杰森说,“我要把力气都留到瑞格利球场上。”
蒂甘没有等他说第二遍就朝这边跑了过来,马尾辫在她脑袋后面蹦蹦跳跳的。她从杰森手中接过了球棒,而杰森拉着他的氧气罐小心翼翼地跨过一排排泥土,朝着蒂甘刚刚站着的地方走过去。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和儿子们打过球。一次都没有。至少,我一点儿都想不起来。每到赛季我都太忙了,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四处奔波,在城里的大部分时间也都是在球场度过的。通常都是珍妮让孩子们上床睡觉之后,我才结束比赛回到家。休赛期,我得在钢铁厂打工赚钱,补贴家用;还得坚持锻炼,保持体形。实在没有时间和我的儿子们一起打棒球。
天哪,我现在真希望当时的我能挤出点儿时间来陪家人。
看着杰森走得足够远了,我举起球,准备投向蒂甘。
“眼睛要一直追着球,明白吧?盯着它,然后挥棒。击不中也没关系,确实有点儿难度。”
“好的,麦克布莱德先生。”她仿佛只是握着球棒就已经很开心、很满足了。她把帽檐转到后面,朝地上啐了一口,说道:“我是乔安妮·威弗[ 乔安妮·威弗:Joanne Weaver,全美女子职业棒球联盟前运动员。——译者注
]。”
她的脚牢牢地抓着地,我投了一个低手球,和刚才给杰森投的一样。她轻轻晃动球棒,对准球猛击。由于接缝松动,球棒和球的撞击声是“砰砰”的声音。我还没来得及躲,球就“嗖”的一下从我身边飞了过去,在我身后的杰森跳到一边,朝右边跑了几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球被卡在那排洋葱附近的泥土里。
“对不起,麦克布莱德先生。”蒂甘向我道歉。
我倒觉得没什么可抱歉的,她刚刚的这一棒甚至值得收入场费来观赏。我往后退了几步,又给她投了一个球。这次她把球打向了左外野,这样就肯定不会误伤我了。可那个球最后掉在了玉米地深处,大概第四排的地方。
“噢,糟了。”蒂甘一边说着一边朝玉米地跑过去,想找回那个球。
杰森正蹲在地上,脸埋在了手套里,好像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听到他说:“这也太丢人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威拉米特老太太家的窗帘动了一下。“别管球了!”我朝蒂甘喊道,“我们现在得跑路了!快!”
蒂甘和杰森听到我慌张的声音后赶紧朝雪佛兰而去。我尽可能加快脚步跟上他俩,一心想摆脱身后传来的老太婆刺耳的声音——“麦克布莱德”“我的菜”,还有“赔钱”之类的话。我对这个老太太简直是怕到了骨子里。现在我血液里的肾上腺素急速飙升,肯定比上次看到杰森亲明迪·阿普尔盖特那次还高。
我终于进到车里的时候,杰森和蒂甘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威拉米特老太太还站在门口,一边骂脏话一边朝我们挥着拳头。不过幸运的是,她走起路来比我还慢,所以我赶紧把车窗统统摇上去,开车逃走了。看样子,经过刚才的练习,杰森很快又能实现一个愿望了。
“麦克布莱德先生,”蒂甘笑累了,在休息的间隙问道,“‘阉了你’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