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杰森的大日子。我把雪佛兰开到了一条朴实得多的车道上,和他爸爸奢华的车道迥然不同:混凝土开裂,杂草丛生。这是一座农场风格的小房子,外墙其实应该用深蓝色漆料翻新一下,白色镶边看着也有点旧了。
两位年轻女士正坐在前廊的藤条椅上喝着饮料,很可能是沙士[ 沙士:一种碳酸饮料。——译者注
],毕竟现在就开始喝高球[ 高球:烈酒加苏打调制出的鸡尾酒。——译者注
]什么的确实太早了些。至少,对我而言,太早了。但你永远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而且她们喝什么其实和我无关。
我还没来得及停好车,杰森就从前门出来了。这孩子真是使出浑身解数了。他穿着一身细条纹三件套西装,鞋子看起来像鳄鱼皮;头发都梳向一侧,估计用了大半罐发胶才固定住。他从夹克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圆形的罐子,倒出一粒薄荷糖扔进嘴里,然后打开车门,把氧气罐拎了进来。
“你以为自己要去后厨吗?”我说。
杰森正在试着忽略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不知道他是不是从我这儿学来的。“明迪·阿普尔盖特,”他扬起了下巴,“你要成为我的女人了。”
其中一位漂亮的女士在门廊的椅子上朝杰森挥了挥手,但杰森赶紧用手遮住了脸。“开车。”他说,“我说真的,赶紧开。”我转了一下钥匙,把车熄了。
“那是你妈妈吗?”我问。
“对,但是哥们儿,咱们直接走就行了,她不会介意的。”
“听着,”我说,“再重申最后一次,我不叫哥们儿,我是默里·麦克布莱德先生。叫我麦克布莱德先生。”
“好好好,那我们现在能出发了吗?”
“怎么了?和你妈妈介绍一下我,这有什么不好的?”
他叹了口气,瘫在座位上:“她会拍我的头,就好像我是只小狗一样。”
“这没什么不好的啊。”他看我的眼神犀利得能杀人了,“说不定这次不会,因为我在这儿呢。”
“就是因为你在这儿,她才会拍我的头。”杰森说,“你要是不在,她会亲我的额头,然后用她的脸颊紧紧地贴一下我的脸颊。太恶心了,虽然不像蒂甘妈妈那么糟,但还是很糟。”
“她是你的妈妈。”我说道,然后打开车门下车。当我终于从汽车前面绕过来时,我把杰森副驾的车门也打开了。他无精打采地瘫在那里,都快滑下座位了。我靠在车门上等他出来。
“天!”他喊了一声,然后把氧气罐举起来放到后座,极不情愿地拖着软塌塌的身体下了车。
走到门廊时,他的妈妈朝我们挑了挑眉,眼睛炯炯有神。她留着一头棕色短发,还有小巧精致的下巴——杰森的妈妈是个大美人。
“您好,”她的声音也像百灵鸟一样动听,“您一定就是默里·麦克布莱德先生。”她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我轻捧起她礼貌伸出的右手,亲吻了她柔软的手背。然后,我突然想到了珍妮,她要是看到我和这个比我小六十岁的女士眉来眼去的样子,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看来杰森妈妈身边的这位女士也是这么想的,从她脸上的笑容就能看出来。她也站起来和我打招呼。她的头发——浅紫色和金色交错——剪得短短的,有点像刺猬,但她也很友善地冲我笑,所以我也礼貌地点头回应她。
“女士,”我对杰森妈妈说,“你有个好儿子,我很开心能有机会陪伴他。”
“真的吗?!”她说道,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过类似的评价。我可能有点言过其实,但所有妈妈都喜欢听别人夸她们的儿子。“我非常希望您身上的气质能感染到他一些。”她拍了拍杰森的头,他扭动着躲开了。“您可以称呼我安娜。这位是我的邻居黛拉。你们今天打算去哪儿呢?”她问道,“您都让杰森穿上西装了,一定是有什么大动作。平时让他穿戴整齐可是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我问了他好几遍,他还是不告诉我今天要去哪儿,他说这是个大秘密。”
我应该告诉她的,因为妈妈有权利知道她的儿子要去哪儿。我正要说话时,注意到了杰森楚楚可怜的双眼,我实在是招架不住。“是的,女士,”我说,“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高度机密。”
安娜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她又拍了拍杰森的头,说:“好吧,那玩得开心哦。麦克布莱德先生,以后有时间,我想请您过来一起吃晚餐。”
“女士,请称呼我默里就好——”
“什么?!为什么她能这么叫你?”
“而且,我很乐意和您一家共进晚餐。”
“太好了,”安娜说,“我今晚需要加班,您可以把杰森送回他爸爸家。”
“那个浑蛋。”另一位女士脱口而出,然后突然开始大声咳嗽,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不好意思,看来我这感冒挺严重的。”
安娜面色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看来她已经习惯被这位女士打断谈话了。“共进晚餐的事情,我会让杰森和您通邮件。他说您很时髦,电脑技术可好了。”
“我从来没这么说过,”杰森说,“他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忍不住一直盯着她看。她笑起来温暖而热情,我纵容自己瞥了一眼,看到了她脖子那儿平滑的肌肤。珍妮不会太介意的。
“你说得对,女士。我多才多艺。”
我可能需要把这部分向詹姆斯牧师忏悔一下。不知道像他这种牧师能不能理解女人的诱惑。杰森拉着我的手,我俩快速地和两位女士告了别。
“你妈妈是个不错的女人。”我们正朝着车子走去。
“逗我呢?你这话好恶心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好吧?我又不是会被女人迷得晕头转向的那种人。我只是想说,她……人真的很好。”
我们正要上车,发现有个小男孩正绕着隔壁房子前面的灌木丛转圈,好像在监视我们似的。杰森快跑了几步,一屁股坐进车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那个小男孩从我身旁飞奔而去,敲了敲车窗:“嗨,小杰,”他用尖细的声音问道,“你在干什么——为什么穿得这么正式——你要去哪儿——这是谁的车啊——你妈妈知道你和一个陌生人出去吗?”
“闭嘴吧,蒂甘。”杰森在车里回应道,“老天,女孩怎么这么烦人?!”
我花了一分钟才挪到车子旁边,然后发现杰森说的没错,这实际上是个小女孩。但是看错了也不能怪我,她可戴了个棒球帽啊。但不太好的是,她戴的是芝加哥白袜队的帽子,帽檐是弯的,所以我几乎看不到她的脸。她还穿着条运动短裤,蓝色的袜子一直提到膝盖;甚至还穿了件棒球衫,前面写着“美洲狮”[ 美洲狮:伊利诺伊州的一个棒球队。——译者注
],就好像她在少年棒球联盟[ 少年棒球联盟:Little League Baseball,又称世界少棒联盟,美国的一个非营利运动组织。——译者注
]似的。我敲了敲玻璃,一阵大声的哀号过后,杰森才把车窗摇下来。
“你就是这么对待朋友的?”我问他。
“没有啊,她不是我朋友。”
“那她是谁?”
“先生,我的名字是蒂甘,”女孩回答,然后伸出手来要和我握手,“蒂甘·罗斯·玛丽·阿瑟顿。我是一垒女球手,也是第四号击球员。”我有点被这孩子吓到了……但是说不清具体是哪一点吓到了我,或许是她的自信,又或许是她的成熟?杰森十岁,但他除了个头不像三岁之外,头脑简单得像三岁,肢体语言也像三岁,看起来也像三岁。而这个女孩却给我一种少年老成的感觉。
“很高兴认识你,蒂甘·罗斯·玛丽·阿瑟顿。我是默里·麦克布莱德,杰森的朋友。”
“很好,”她一直蹦蹦跳跳的,比一般人活泼好动多了,“我也是杰森的朋友。”
“你不是!”杰森大吼,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的挡风玻璃。
“您要带他去哪儿?”
我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决定告诉她真相:“去找一个女孩,献出他的初吻。这是他的愿望之一。如果你家人同意的话,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去。”
“去干什么?难道去看他接吻吗?谢谢邀请,但不必了。很高兴认识您,麦克布莱德先生。小杰拜拜!”说完,她转身蹦蹦跳跳地跑向杰森家的门廊,跑到安娜身边那个染了头发的女人身边。黛拉一下子站了起来,说了一些听起来像“Es-bee-kay”之类的话,然后在蒂甘脸上使劲亲了一口。她又把蒂甘抱起来转了一圈,接着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我早该想到这个女人是她的妈妈,但我从来没看到一个女人见到自己的孩子会这么激动,除非她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蒂甘对她说了同样的话,“Es-bee-kay”。
我终于坐到车里了。“我不敢相信你居然邀请她和我们一起,”杰森说,“她是个女孩,你不懂吗?女孩!”
我没理他,我们一路开到了中学橄榄球场旁的停车场。我感觉就像是要去瑞格利球场[ 瑞格利球场:位于美国伊利诺伊州芝加哥市,是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中芝加哥小熊队的主场。——译者注
]参加比赛似的,激动又紧张,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充满了期待,又觉得一切皆有可能。
我选了一个靠近橄榄球场的停车位,这样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我看到她们了,一排穿着蓝白色短裙的女孩正一路蹦蹦跳跳地唱着歌,挥舞着手里的绒球,旁若无人。看到穿着啦啦队队服的明迪·阿普尔盖特时,杰森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丧失了信心,脸色也有些发青发紫。还好小蒂甘没跟我们一块来,不然杰森可能会更难受。
“呼吸,”我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够车后座上的氧气面罩,“吸气,吸满。”面罩上起了雾气。深呼吸几次后,他看起来好一些了:“还记得计划吗?”
他点点头,但没说话,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便利贴,直直地盯着它。他闭上了眼睛,呼吸声逐渐平缓下来。
“你可以的,”我说,“记住,告诉她你有贾罗德·米勒的口信,但是个秘密。当她俯下身来听你说悄悄话时,就在她的嘴唇上快速啄一下。啄一下就好。然后……你就回来吧,赶快他妈的逃离现场。”
我明天必须向詹姆斯牧师忏悔——居然当着一个孩子的面,说脏话了。但他必须知道,如果他不按计划执行,事情只会变得更糟。杰森把清单折起来放回到口袋里。他又一次面无血色,但我觉得这次是因为恐惧,而不是因为缺氧。
“我改主意了,”他说,“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我近距离地仔细看了看他,他面白如纸,呼吸急促不均。我感觉他可能差点儿就要犯心脏病了,或者是发生什么别的状况。所以我赶紧转动钥匙,把雪佛兰发动起来。
“没关系,”我安慰道,“反悔没什么可丢脸的。”
车一点一点地朝着停车场出口开着。在彻底远离明迪·阿普尔盖特之前,我又偷偷看了杰森一眼,他闭着眼睛,双手捂着脸,一滴眼泪正顺着脸颊流下来。我找到了最近的停车位,停好车。我明白他的心情,我会帮他走出来的。
“听着,孩子,”他从手指缝隙里看着我,我接着说道,“我们在人生中都会遇到令自己恐惧的事物,吓得哭爹喊娘。我们宁愿蜷缩到一个洞里躲起来,不在乎自己会错过什么,也不在乎是不是要在这个洞里躲一辈子,但我们就想一直躲下去,只要不用面对那些恐怖的事物。你现在是这种感觉吗?”
他转过去看着窗外——反正就是不看我。但我仔细地盯着他,终于看到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理解。”我说,“我第一次要亲珍妮的时候,差点儿直接昏倒在地。所以我最终做了和你一样的决定,不亲了。如果亲一个女孩的感觉这么糟糕,那我决定还是不亲了。所以最后我没亲。但你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了吗?”
小脑袋轻轻地摇了摇,微弱的声音传来:“不知道。”
“什么都没发生。我什么都没做,然后她认定我肯定不喜欢她。后来厄尼·威尔斯问她要不要确定恋爱关系时,她同意了。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她值得我从洞里爬出来,意识到我宁愿出来面对恐惧也要和珍妮在一起,我不愿在洞里过没有珍妮的生活。”我把手放在他肩头,轻轻捏了捏,这是我常用的肢体动作。“你必须要做出决定。在你还可以亲吻一个女孩的时候,明迪·阿普尔盖特是那个值得你爬出洞穴的女孩吗?”
杰森擦干了眼泪,狠狠地盯着仪表盘:“后来你喜欢的那个女孩怎么样了?还有那个叫厄尼的人。你最后把女孩追回来了吗?”
“当然。”
“怎么做到的?”
“我就是突然意识到,如果不好好生活,生活就毫无价值。所以我就开始好好地过日子了。”
这段话杰森消化起来可能有点困难。他摸了摸放着清单的口袋,戴上氧气面罩又深吸了一口气,一句话都没有说,下车大步朝那群啦啦队队员走去,甚至都不等她们中场休息。突然,我变成了那个无法呼吸的人。万一他被扇了一巴掌,丧失了所有的信心,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
但现在为时已晚了。女生们还在大声加油助威,在做一些伸胳膊踢腿的动作,但杰森还是大步流星地直接走向了明迪·阿普尔盖特,他险些被踢到下巴。我看到杰森的嘴巴动了动,然后明迪停下来听他说话。我打开车窗想听个究竟,但实在是听不清楚。看起来计划奏效了。明迪弯下腰,脸正对着杰森。他的机会来了。
接下来我看到的这一幕把我吓得从驾驶座上蹦了起来,头差点儿撞到车顶上。杰森用胳膊环住明迪·阿普尔盖特的脖子,正非常激烈地和她热吻,我都十几年没见过这场面了。杰森可真是个接吻高手。我从车里这么远的地方看,都看得出这个吻是PG-13级[ PG-13级:美国要求13岁以下儿童需要在父母陪同下观看的电影级别。——译者注
]。要是在我那个年代就有分级制度的话,这个吻肯定是R级[ R级:限制级,要求17岁以下观众需要有父母或成人陪同观看的电影级别。——译者注
]。
我明明告诉他轻轻啄一下就好,他这是在干什么?我差点儿就探出车窗朝他大喊大叫了。然而奇怪的是,明迪看起来并没有反抗,甚至看起来她似乎在回吻杰森。终于,感觉过了整整一分钟后,实际上可能只有五秒,杰森转身冲向我这辆逃跑专用车。
他两眼放光,就像看到了独立日那天的压轴大戏似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灿烂的笑容,他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了。如果用一个词形容现在的他,那一定是得意忘形。他想跑过来,但是每跑几步就忍不住蹦一下。手臂也挥舞得像个十岁的孩子,不过他也确实才十岁。他歇斯底里地笑着,都快要笑哭了。我听到明迪·阿普尔盖特和其他啦啦队队员在他身后的交谈声,好像很震惊的样子。她一直在看着杰森,所以她一直面朝车子这边,我可以分辨出她们说的话。“他说,是贾罗德让他这么做的,你们敢相信吗?是贾罗德!”
对于现在所发生的这一幕,我很难说自己问心无愧。总有一天,可怜的明迪·阿普尔盖特会知道想吻她的根本不是那个体形笨重的四分卫,而是一个有点变态的小孩。但一看到这个欢呼雀跃的孩子,这个可能根本活不到找女朋友的年纪的孩子,我就把明迪抛到脑后了。不管她后面发生什么,我们反正是不会回来了。
“抓紧!抓紧!”我朝窗外吼。
“冲!冲!冲!”杰森坐进了车里,大声喊道。近八十年来,我第一次飙起了车,轮胎和马路剧烈摩擦,留下了车轮印,就像逃离犯罪现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