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杰森的妈妈打了个电话。她听上去还是像之前那么充满活力。她非常贴心地和我确认了杰森的预约时间和诊室号。看来他一直都是去医院六楼的同一间诊室接受治疗,每个月两次。而且据安娜所说,他非常清楚每次的治疗时间和诊室号,所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在我看来,很有可能是因为懒。我可能因为他的身体状况对他太宽容了,但发自内心地说,我确实对他没有任何意见。
安娜因为没有办法陪杰森一起去接受治疗,和我说了好几次抱歉。她说她被叫回去工作,要是拒绝的话,很可能就得卷铺盖走人了。蒂甘的妈妈名字叫黛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会由她负责接送孩子们去医院,所以我不用担心这个。
我想不明白,她的工作就这么重要吗?我又想起了本尼迪克特的大别墅和他的二百三十万美元,我真想好好和安娜讲讲道理。但我还是及时控制住了自己,我真的不应该再多管闲事了。况且,她很可能已经知道我想和她说什么了,所以,多说无益。第一次在门廊处见到她们的时候,黛拉肯定已经教训过她一番了。
我对开车又逐渐熟悉起来了,而且也挺享受的,我享受开车时的自由自在,所以以后我要多开。不过没有驾照这事确实一直让我惴惴不安。我现在试着开得快一点,这样就不会在马路上太突兀,因为有的时候速度太慢和速度太快同样引人注目。我在限速三十迈的路上加速到大概时速二十五迈,与此同时,一辆警车从路边的快餐店开出来,跟在我的车后面。
我的呼吸声突然变得短促无力。我想深呼吸,但是看来今天早上的那片药不太管用。每过几秒钟,我就要冒险把视线从马路上转向后视镜。警车紧紧跟在我的雪佛兰后面,让我不得不开快点。我紧紧抓住方向盘,把速度直接加到了时速二十八迈。但路边的树“嗖嗖”地从窗外闪过,我又一下子换到了刹车,踩得还挺狠。我已经做好被警车追尾的准备了,双眼紧闭。虽然我知道这么做非常危险,但就像快球直直地向我脑袋飞来的时候一样,我就是会忍不住闭上眼睛。
但我没感觉到撞击。我眯着眼偷偷看了看,发现自己面前正好是一块停车标志牌。刚才实在太害怕交警了,甚至都没注意到我前面有个警示牌。看来,我踩刹车踩对了。可我还是觉得交警随时都会把我截住,可他直接开到了我的雪佛兰旁边,连看都没看我就开走了,右转上了四车道。
我的心跳逐渐平缓下来,稍稍放松了自己握方向盘的力道,接下来在开往医院的路上,我加倍小心。很幸运,剩下的路途平安无事,我找到了一个靠近医院大门的停车位。
我上到六楼,走向杰森所在的诊室,听到房间里有说话的声音。我很想推门进去,坐在他身边和他计划一下本垒打的事情,甚至都已经站到了门前。我闭上眼睛想象着我走进诊室的场景,但我就是没办法迈过诊室的门槛。所以,我在周围找了个看起来很舒服的长椅,坐了下来。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杰森出来了,蒂甘跟在他身边。这一幕看起来有点不真实,因为我第一次见到蒂甘的时候,目睹了杰森当时是如何对待她的。我在想,杰森说自己不喜欢她,也许是在演戏。今天蒂甘扎了双马尾,垂在棒球帽外面摇摇晃晃的,可爱得不得了。
“我在这儿呢,冠军。”但是这句话在当下的场合有点蠢。没人在医院管孩子叫“冠军”,这听着很做作。
杰森有点难为情地朝我笑了笑,好像因为被我抓住他和女孩在一起,他很尴尬。女孩的名字是蒂甘·罗斯·玛丽·阿瑟顿——好吧,我只是想证明一下我的头脑还很灵光。
“嗨,麦克布莱德先生。”蒂甘说着,和上次一样向我伸出了手。我握了握,她的皮肤摸起来是这么软、这么年轻。仅仅是这样触碰年轻人,我都能瞬间追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
当然,我绝对不会让大家知道我在想什么。虽然我的出发点十分单纯,但可能还是不太合适。我的膝盖又开始疼了。我又坐回到椅子上了,杰森和蒂甘一左一右坐在我身边。杰森把他的氧气罐拉到他那边,戴上氧气罩,深吸了一口气。他在看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些东西。我伸长脖子去看他手里的清单,可这个不是他的愿望清单。
“你在看什么?”我问。
他耸耸肩回答道:“蒂甘的清单。”
“这就是个游戏,真的,”蒂甘赶快解释,“这个就是我在他接受治疗的时候打发时间才写的。我没什么愿望,我又没生病什么的。我们就是想看看,如果是我的话,会写什么愿望。”
“对,”杰森说,“你的愿望都逊爆了。我的意思是,超级、无敌无聊。”
“因为我什么都不需要啊。”蒂甘说。
“嗯,但你是认真的吗?吃一年的奶味糖豆?坐敞篷车在街区里转一圈?让这位默里老兄——”
“我写的是麦克布莱德先生——”
“在棒球比赛里把每一个位置都打一遍。女人,你真的需要帮助。你应该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愿望清单,比如,我的清单。”
“不要叫我‘女人’。”蒂甘说着,越过我一把从杰森的口袋里掏出清单,用手指着一行一行地往下看,“小杰,这些都不可能实现的。你怎么不直接写‘变成神’呢?”杰森一脸烦躁地盯着她。“好吧,”她说,“那我写一个和你类似的愿望。给我写上,我要亲个男人,帅气的男人。但是只亲脸就足够了。”
杰森翻了个白眼:“你肯定是在逗我。”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说这句话,”蒂甘说,“你这么说话根本毫无意义。我告诉你我最喜欢的球队是白袜队的时候,你就这么说;我告诉你我上周数学突击测验考了A的时候,你也这么说;连我告诉你我曾祖母在全美女子职业棒球联盟打过球的时候,你还是这么说。”
“因为这是假的啊,人人都知道女人不能打棒球。”
“现在停一下,听我说。”
直到刚刚,我一直都很享受在这里听他们的谈话,可能因为以前我和珍妮同处一室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情景。我俩年轻的时候,拌嘴拌得比他们还凶。这让我不得不怀疑杰森对这个女孩到底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情感。“蒂甘说得没错,”我说,“女孩也能打棒球,而且打得相当好。有些女士击球很猛的。”
两个人眼睛瞪得老大,但眼周还是平滑得很,没有一丝皱纹。他们就这样盯着我看了一阵子,直到后来蒂甘好像突然灵光一现听懂了我的话,说道:“我一直都想这么和他解释来着。”
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场景:一群年轻女孩在一个棒球场里打男孩们该打的比赛。我和珍妮手牵手坐在看台上,看着这些女孩们打出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好成绩。每次我们都会邀请儿子、儿媳和孙子们一起来看比赛,但我从不记得他们来过。
“不过这是我退役之后的事情了,”我说,“我以前在瑞格利球场打球,但现在回到那个球场是种折磨,我再也没有要上场奋战的那种强烈的激情了,因为我实在是难以迈进球场的大门。所以我和珍妮会去中西区逛一逛,有时候去看黑人棒球联盟的比赛,有时候也会去看那些女士们打球。基诺沙,南本德,拉辛——”
“我曾祖母就在这个队!”蒂甘说道,“她在威斯康星的拉辛贝蕾思队[ 拉辛贝蕾思队:全美女子职业棒球联盟的原始球队之一。——译者注
]打了三个赛季,后来又在罗克福德桃子队[ 罗克福德桃子队:一支代表伊利诺伊州罗克福德的女子职业棒球队。——译者注
]打了两个赛季。我就是在那儿学会的本垒打。”她站起来假装挥棒,然后把手放到眼睛上方,好像在遮挡阳光似的,看着球飞远。这孩子挥棒的动作确实不错。
“你曾祖母是谁?”我问。
“她已经去世了,但她就是大名鼎鼎的拉冯娜·佩珀·佩尔,联盟历史得分排行榜的第四名。”
“佩珀·佩尔?”我说道,“我记得她,之前我肯定看过她好几场比赛。”
“真的吗?!”蒂甘大喊道,“这也太棒了吧!”
“在我印象里,她是很厉害的球手。不过她打点数排第五,不是第四。我和珍妮可是这些女孩的铁杆粉丝。”
“她真的是第四,”蒂甘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有一丝怒气,“她在列表上排第五是因为‘莉比·马宏’的姓名首字母在字母表上比她靠前,但她们两个的打点数都是四百。”
“这样啊。”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因为我不太确定她说得对不对。以后有机会我可能得去查证一下。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高个男人走进杰森刚刚接受治疗的诊室,埋着头看手里的病例。他发现屋里空无一人的时候,环顾四周,然后看到了坐在长椅上的我们。他直接朝杰森走了过来:“我不想打断你们的聚会,”他一边说着,一边在病历上写了些什么,“但你离开之前,我得再检查一下你的一些体征。”
他把听诊器放在杰森的胸前,皱起了眉头。我不太懂医,但我在医院里已经看遍了人间冷暖,看得出这个表情不太妙。
“医生,怎么了?”我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医生飞快地站起身,就好像他打牌时被我发现出老千似的。“就是检查一下。”医生摸了摸杰森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手。可能是我想多了,但总感觉他肩膀突然紧绷了起来。“杰森,今天你感觉如何?头一点都不晕吧?”
杰森耸了耸肩,看着他自己的清单:“挺好的。我其实很坚强的,知道吧?我不是个小孩了。”
“当然,你说得很对。”医生回答道。他说的话没什么问题,但语气和肢体语言却漏洞百出。看来他在医学院没学过怎么撒谎。
“你平时吸氧频繁吗?”医生问道。
“不太频繁,”杰森回答,“一小时可能就吸几次吧。”
我想开口反驳他,因为他说的根本不符合事实。只要几分钟不戴上面罩长长地、深深地吸一口氧,他的脸就会毫无血色。但我不确定现在开口合不合适。
医生告诉杰森要放轻松,如果感觉头晕就回来找他。他左右看了看——估计是在找杰森的父母。
“您是来接他的吗?”他问我。
“我妈妈马上就过来了,”蒂甘非常自然地插进来回答医生的话,就像和杰森说话一样自在随意。这个小孩真的不一般。“她刚刚得去邮局一趟,不过过几分钟她就会回来了。”医生点点头离开了,又埋头看着另一份病例。
“你一个小时可不止几次。”医生走后,我对杰森说道。看他一脸迷茫,我又解释道:“我说的是吸氧。你明知道自己一小时吸氧的次数比你说的‘几次’要多得多,刚刚为什么要对医生说谎?”
杰森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就跟在商店里偷棒棒糖似的:“老兄,我不想一直都傻不拉几地戴着那个鼻腔插管。你在逗我吗?”
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我们面前走过,就像他们应该做的那样。杰森摸了摸一边的眉毛,试图遮住自己的脸,直到他们离开。蒂甘一脸玩味地朝他浅浅地笑了一下。但她发现我正看着她的时候,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粉扑扑的。
“麦克布莱德先生,我和杰森是……那种……非常好的朋友,”她说,“我们的妈妈也是非常好的朋友,所以我俩还没出生就认识彼此了。我和杰森一起生活了很久,甚至在我们的爸爸和我俩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就一起玩了。”
听完这番话,杰森看起来有点不自在,但也不难理解。“她不是我女朋友。”杰森说道。蒂甘也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说的是真的。我男朋友的棒球一定要打得非常好,但杰森的球技……”
“至少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愿望,”杰森反驳道,“而你的愿望就是亲一个帅哥的脸?你是认真的吗?”
“好好好,”蒂甘说道,“那我最后一个愿望许得大一点。我的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愿望……我希望能为无家可归的人们筹到一百万美元的善款。”
杰森把这个愿望写了下来,但他一边写一边摇头,似乎还是完全理解不了的样子。而我觉得,这是十个愿望里最棒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