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忍不住摇头,此时的他还年轻,远不是历史上那个入阁拜相,甚至发动大礼仪,可以和天子分庭抗礼的宰辅。
更何况随着李兆搅动风云,原本历史上能出任首辅的杨廷和是否还能真的入阁?这已经是未知数了。
杨廷和朝徐溥作揖,带着怒气的道:“若太子被人蒙蔽,便是拟多少票,那也是无法挽回的!”
说着便告辞离去。
徐溥没有继续拟票,而是看着空荡荡的值房,半晌没有说话。
眼下朝廷难得沆瀣一气,他不愿意破坏这久违的局面。
其实杨廷和说的不无道理,只是他如果表态,那就相当于告诉百官,他徐溥和李兆不对付,传递出李兆误导东宫的负面信息。
别人说误导太子没什么,但他说就不一样了,这相当于把李兆架在了百官之上。
到时候朝中会掀起何等的轩然大波,造成的影响又会有多少,且不说翰林院那群老儒,首先就是督察院,那些饥渴的御史马上就会弹劾李兆,奏疏能一下子把内阁给淹没了。
而眼下李兆又是皇上的心腹,以徐溥对孝宗的了解,孝宗是绝不可能把李兆当做弃子丢掉,到时候就是皇上和外臣的对立,说不得又要进行一次大清洗。
刘健这才说道:“事急从权,李兆并未做出格,也不必把事情闹大。”
徐溥闭着眼,点点头,方才吩咐道:“来人,去把刘培强找来。”
刘培强,乃是弘治三年的二甲进士,京城人士,不仅文才不错,而且擅长兵事,出仕后被授予兵部给事中的职位,而后在边关干了几年,政绩斐然。
徐溥对这个年轻人很是看好,虽然刘培强科举成绩一般,但难得是个务实的人,于是徐溥有意提拔刘培强,现今被调到礼部出任给事中。
半盏茶的时间,刘培强就匆匆而来:“徐公,刘公...”
在孝宗时期,忠厚老实的官员还是比较吃香,毕竟这个时候比较追求文人风骨,纵观明朝,皇帝对文人风骨都比较看重。
徐溥直言道:“你得去西山一趟。”
刘培强一听便明白了其中的原由,接着道:“西山之事,下官有所耳闻,下官这就去。”
徐溥笑了笑:“你此次便服去就行,可不要向其他人说什么,你只管去听,去看,有什么结果就回来告诉老夫,其余的切记不可张扬。”
“下官明白。”
徐溥挥挥手:“且去吧。”
刘培强朝两人行了一礼,便匆忙而去。
徐溥心里回忆起杨廷和的话,也慢慢有些拿不定主意,杨廷和其实说的也没错,太子确实关乎社稷,而且皇上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这个儿子养废了,连替代的都找不到,此事确不能大意,一切还是等刘培强回来再说吧。
刘健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说到底这内阁还是徐溥说了算,他眼下还不用顾忌太多,更何况李兆这个人刘健并不觉得有什么,好歹李兆立下了赫赫功勋,又屡次给朝廷献宝,这种人就算搞个新学派又有什么关系,历来能人都有些小癖好,李兆这癖好并不算什么坏事。
徐溥继续拟票,端起茶杯,却发现茶已经凉了。
“来人,热茶!”
叫了一会儿,发现没有动静,徐溥恼怒的抬起头,下意识的侧过身。
却不知何时,孝宗竟然站在他的身侧,背着手,正看着他拟票。
徐溥连忙站起来行礼,刘健也站起身。
孝宗温和的道:“两位卿家辛苦了,不必多礼,朕就是闲来无事过来看看,这份票拟是推广番薯的?”
徐溥回道:“顺天府的意思是要及早推广番薯,觉得屯田所的效率太慢。不过臣认为,番薯此等大事不可着急,屯田所那边说的有道理,必须徐徐图之,需得在各州府先广开实验之田,根据各地情况总结番薯的生长情况,再进行推广,如此才能万无一失。”
孝宗点点头,笑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想不到这番薯,也和治国之道不谋而合啊。”
刘健则是附和道:“这并不是不谋而合,但凡朝廷之策牵扯到千千万万人,还是得谨慎一些,否则一个小事也能变成大乱子,皇上来此,可是为了太子?”
刘健比起徐溥还是要精明一些,他大概猜出了孝宗来此的目的,毕竟孝宗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内阁几次,而刚好又在杨廷和这个节骨眼上,大概率就是为了太子的事。
孝宗看了看刘健,不禁叹道:“还是刘卿家知朕啊。”
这话一说,一旁的徐溥心里却不是滋味了,我这内阁首辅都没发话,你刘健倒好,居然当着我的面挣机会。
刘健继续道:“不是老臣知皇上,而是老臣知杨廷和,杨廷和刚才来暖阁,我和徐大人对他多有怠慢,向来他是会去皇上那里告状。”
孝宗在一旁坐下:“他在来暖阁之前,就找过朕了,不过朕看来,太子的性子使然,既然詹事府教不好太子,何不让李兆试试,毕竟太子年纪尚小,多学一些有何不可。”
不管是儒学还是科学,在孝宗心里,都只是为了江山社稷的辅助,只要能让朱厚照成为一个好储君,一个好皇帝,科学为什么就不可以呢?
接着孝宗又笑道:“不过李兆这小子做事情还是不够紧密,太年轻了,若说朕完全没有顾虑,那也是假的,好端端的,他带着自己的门生在西山捣鼓科学,他不知这科学是大忌吗?想来他也是知道的,只是他明白,他身上有大功劳,朕自然要护着他。但怕就怕有更多像杨廷和一样的人来抨击他,到时候朕也不好做。”
徐溥连忙搭话道:“是啊,舟山侯太年轻,自以为有了新的主意,便敢去开新学问,熟不知圣人的经典不是他可以撬动的,等他碰个头破血流,就晓得后悔了。”
孝宗莞尔一笑:“朕这一辈子,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别人说的,少年时有反叛心理,可在朕的身上却是没有,朕从小就听老师的教诲读书,如何去做个好皇帝。可能正是因为朕缺失了一些东西,才觉得这些年轻人不靠谱,唉...朕这一路走来太坎坷,他们不曾经历这些,自然不能感同身受。”
孝宗露出放松的表情,能让他说出一些交心话的人不多,眼前这两个内阁大臣,孝宗更多也是对刘健说出的这些话。
刘健也笑着说道:“不瞒皇上,臣小时候,也不喜欢读书。”
“哈哈哈,刘爱卿,朕还不知道呢,你原来也不是个老实人啊。”孝宗大笑道。
徐溥见自己插不进话,便是补充道:“皇上,其实臣也不喜欢读书,臣小时候还喜欢爬树掏鸟蛋。”
“......”
见聊不下去了,孝宗又把话题转到番薯和下西洋上面来。
次日清晨。
孝宗如常在暖阁在召见几位内阁大臣。
众人刚刚坐定,孝宗想起了什么,朝徐溥问道:“徐卿家,那刘培强可自西山回来了?”
徐溥连忙道:“皇上,臣差点忘了。”
孝宗笑了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便是道:“既如此,一起问问看吧,让刘培强来暖阁。”
等了很久,孝宗和几个阁臣议定了造船的钱粮数目,那刘培强才姗姗来迟。
只是这一见,却是让孝宗和大臣们感到奇怪,这刘培强本该精气十足,可现在看来却是无精打采,甚至有些萎靡不振。
刘培强打起精神,恭敬的行礼:“臣刘培强,参见皇上。”
孝宗皱着眉,有些不悦,他不喜欢此等无精打采,又冒失的人,这哪里还有朝廷官员的样子。
徐溥见孝宗不喜,赶忙帮刘培强搭腔,有几分袒护的意思。
“刘培强,你做什么去了?一夜未眠?”
刘培强精神恍惚,看着脸色不太好孝宗,又看了看徐溥,接着又望了望刘健,踌躇着半天,终于是说道:“臣昨夜在思考,思考了一夜。”
思考了一夜?思考什么?
孝宗疑惑道:“你在思考什么?”
刘培强摇摇头,吐出两个字:“错了。”
君臣面面相觑,心道,这家伙难道疯了?这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徐溥更是生气,刘培强本是他看重之人,居然在御前如此失仪,这不是自毁前程吗?
“错了什么?”
刘培强一副信仰崩塌的表情:“都错了...唉,都是错的!”
“这存天理灭人欲,就是错的!何为天理,何为人欲?人欲,情也。孝顺父母既是情,人孝顺父母,也需要压制本心吗?是因为天理说去孝顺父母,才去做的吗?这是错的,人孝顺父母是发自于情,如果这是人欲,那为何要灭?朱夫子错了,圣人不是要灭人欲,这是对圣人思想的牵强附会!”
“......”
徐溥感觉自己有点头晕,他所认识的刘培强是个稳重的人啊,怎么去了一趟西山就变成这个模样了?
刘培强也不在乎皇帝怎么看自己,只是叹道:“数十年所学,毁于一旦,读圣贤书是为了格物致知,此知是良知。人有了良知便应该随本心而去做事,而非天理,若人欲无情,那和草木禽兽有何分别?”
徐溥当即怒吼道:“够了!”
徐溥觉得刘培强是被人洗脑了,才说出这些荒谬的话,但更多的是怕刘培强在孝宗面前误了自己的前途。
而刘培强此时居然哭了,眼睛通红,眼泪从眼角流出来。
孝宗顿时茫然了,这么大个男人,怎么就哭了?
刘培强此时难受啊,读书二十年,这二十年来,一日不敢释卷,他从无数复杂生涩的文章里,希望能追求圣人的精髓所在,可越读越糊涂,懂的越多,反而越不知圣人所求的东西,如何实现。
一夜之间,三观俱毁,从西山回来,他一夜都没有睡,在自家的厅里,背着手,来回的踱步,每一步,踱的都很心凉。
啪嗒……
他双腿无力,犹如一滩烂泥一般的跪在了地上,泪水纵横:“大道至简,大道至简啊,今日方知,原来自己十数年来,所寻求的答案,其实在十数年前,开蒙的先生,就已教给自己了,今日才知啊……”
站在一旁的何鼎想要呼唤内卫,将这个发疯的礼部给事中赶出去。
孝宗摆摆手示意何鼎退后,他倒是想看看这刘培强还能说出些什么。
“什么大道至简,你到底在说什么?”刘健察觉事情有些蹊跷。
“存天理,灭人欲,此朱夫子之论朱夫子乃圣人,你敢抨击圣人吗?”徐溥忍耐不住了,大声的训斥吴世忠。
好歹你刘培强也是进士,做了几年的官,老夫如此垂青你,你竟在这里撒野发疯。
“亏得你还是圣人门下,朱夫子门下,你读的什么书?”
朱夫子门下……
这五个字,瞬间像一柄剑,刺入刘培强的内心深处。
刘培强嘴唇哆嗦,脸色也变得难看,一双眸子里尽是痛苦之色。
不吃从何而来的勇气,刘培强对着徐溥和孝宗又说道:“错了!”
徐溥正要咆哮,却见刘培强骄傲的抬起头。
“请称呼下官为李夫子门下的走狗...”
李?李夫子?
世上哪里来的李夫子?
在众人惊愕的表情下,刘培强感慨道:“下官蒙王先生传授科学,王先生受教于李夫子,科学浩瀚啊,下官为之叹服。”
远在侯府的李兆当即打了个喷嚏,心道:谁在背后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