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闻之凛然一震,心中暗暗侥幸今日算遇到能者,否则不但文凤妹有生命之虞,若非玉莲大师及时喝止,自己恐怕也难脱毒手。
“师傅适才将那冷木子怪老头引走,一定教训他了吧?”性玉望着玉莲大师问道。
四娘忽然想起她们将文凤扶进庵后,她便出去寻找师傅。
一方面,是欲叫师傅回庵与文凤疗疾;另一方面,也是怕师傅与那老儿交手相搏,自己也好从旁助一臂之力。
当她在上莲峰后坪发现师傅时着实吃了一惊,只见那“冷木子”与师傅相距五步站着,二人低声交谈着什么。
忽然,那“冷木子”暴跳起来,指天划地冷笑不止,却没动手与师傅相搏,而是气急败坏地转身便走。
而师傅却一直双手合十低首垂眉地立在原地,像是一尊泥塑菩萨。
当她从后叫师傅时,玉莲大师诧异之间,脸上还流露出一丝着色。
而且方才师傅当着众人提起“冷木子”,语气介乎怨恨与怜悯之间,由此看来师傅与那“冷木子”必然相互间有些难于启齿的隐情。
她不由心中暗暗埋怨性玉过于直鲁,也不看看师傅的脸色。于是,一旁插言道:“师傅适才为凤姑娘拿捏多时,也该休息一会儿了。”
玉莲大师也颇似不胜疲乏地说道:“好罢,也该去上香了。”
她对玉龙说道:“你妹子要身体康复,尚需在此呆上半个多月,不知少侠如何打算?”
玉龙情知此处乃尼姑庵,自己一个男子留住多有不便,而且金陵已举目可望,玉玺还是早些找到二叔张复明交付与他才能心安。
于是,他对玉莲诸人说道:“文凤妹只好请多多关照了,我打算去金陵将玉玺交托与二叔后,到时再回来接她。”
性玉慨然应道:“周公子只管放心去好了,凤姑娘之事,我们定然妥善料理。”
玉龙从行囊中掏出了洞然大师遗下的那支凤尾金钗,放在了昏然入睡的文凤枕边,然后与玉莲大师诸人拱手告别,匆匆下了上莲峰,直奔金陵而去。
远山似一抹淡淡的蛾眉在天边时浮时现,石头城巍峨的城墙宛如游龙蜿蜒地伸向远方。
湖堤上垂柳织烟,鸟鸣清绿,莫愁湖中春水如碧,彩舟画鹢放掉徜徉。
一只筝管轻舟从华严寺的方向曳开碧波荡荡而来,画舱中四个博带峨冠的酒客围桌而坐,畅饮交谈。
一旁拥偎着四个姣丽的秦淮歌妓,或怀抱琵琶拨弦弄姿,或微启樱口浅声低唱,或轻敲檀板击节流盼,或朱唇接管仰颐高吹。
红袖侑酒,莺语撩人,谁不心醉?画舱外兀立着三个黑衣家人模样的青年人,一个个身材魁伟,凛凛威生。
这时画舱中那面南而坐身材长大,白面广颡之人有些不胜酒力似地站起身来,推开美妓走向船头,凭栏四眺。
但见春光明媚,清波潋滟,一湖尽是载着携妓放浪之徒的画船彩舟。
筝管莺歌,钗影博冠,搅得人心如春水一般浮沉难定。
“李大人,这莫愁湖的春光果是撩人难平吧?”画舱中又走出一个五短身材的胖子来,尽管是一身便服,其步姿身势却掩不住透出一股久在官场颐指气使的气质来。
那船头上的人并未转头面向走过来的胖子,依旧凭栏,口中却回答道:“马臭台所言不差,这金陵果是纸醉金迷,好一个销金窟呀。”
此言虽属感慨,说出口却是冷冰冰的。
这时,那酒座中又立起一个年过五旬儒冠博带的人来,缓缓地步上船头发腔问道:“李卫大人过去没有来此游过?”
那白面长大之人若有所憾地叹口气道:“李某家虽在铜山,所属一省,然自幼孤陋寡居绝少出门,年稍长便在外营奔生计,虽几过金陵,却是无缘一览此湖风光的。怎比你们一个是执节三关的桌台,一个是金陵大姓,当地俊彦,于金陵的风光自是饱览无遗了。”
言毕,三人凭栏都哈哈大笑不止。
原来这儒冠文士模样的人便是此湖的庄主徐煜,而那矮胖子正是江宁按察使马世灯。
李卫笑罢,问那徐煜:“徐庄主,听说这莫愁湖也算是您徐家的世传了?”
那徐煜闻之连忙接道:“此乃是大清皇朝鸿恩浩荡,我们徐姓是时刻不忘的。”
李卫与马世见徐庄主这等诚惶诚恐之态,忍俊不住又放声大笑起来。
原来,这莫愁湖就在石头城下,据载当年曾有一美妓卢莫愁居此当垆操业名倾四方,故人呼之为莫愁湖。
明太祖草创立都金陵城,一日与中山王徐达对弈,戏言以此湖为注,不想棋终却是徐达赢了,明太祖为示信于天下,无奈只得将此湖赐给了中山王。
以后湖租渔税为中山王后代世袭,满清定鼎中原后,极力笼络东南大姓,故尔一如既往,恩准此湖仍归徐姓所有,一切依从明例。
而这徐家也颇出了几位进士汉臣,在顺康朝是备受恩宠。
而今世宗新立,对于这位当年的四阿哥天下传闻最是不少,作臣称顺之人自然兢兢于心。
因此适才徐庄主闻听李卫之言,只道有了什么不测,不禁吓出身冷汗来。
三人只顾船头谈笑,唯遗下一人却稳坐在画舱中一面调妓,一面喝着闷头酒。
那李卫聊了一阵便转过身来对画舱中恭敬地说道:“朱大人如何只是一人舱中吃闷头酒,不妨也来观观景吧。”
不一刻,那人也缓步走了出来,但见他年约五旬,生得凤目龙准,身材伟岸,一行一动隐隐透着贵胄庄威之气。
那徐煜与马世桁并不知道李卫的这位朋友为何总是郁郁寡欢,又见他仪表堂堂,连季卫也敬让三分,心中自是猜疑不定。
徐煜乃名流雅士,礼数最为周让,他对此人一施礼道:“先生观此湖光有何感受?”
言词表里对自己徐姓的莫愁湖很是得意,那姓朱的闻之略一沉吟,微笑地轻声吟道:“一枰赢得新汤沐,高筑湖楼对水光。”
另外三人闻之皆是一惊,此诗分明在暗讥徐姓因棋得赐湖庄之事。
那徐煜尤是讪讪脸现羞惭,同时心中很是吃惊泛疑:“这人的口气好大呀!”
那姓朱的不再理会另外三人,只是凭栏眼望湖水沉思着什么。
突然,他那游移的目光陡地定住,聚向远处湖水的一角,一怔之际脸上闪过一丝乍现即逝的惊惶之色。
一直在旁静静地察颜观色的李卫发现了他神色的变化,便也循着他的目光向湖那边望去。
心中也是暗暗称奇,但见那边湖楼后绿荫下飘出一只小舟来。
舟中坐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叟,披发敞衣,白髯朱履,正襟端坐,横琴焚香。
左右两旁立着两个朱唇双丫的童子,一个轻击檀板,一个横吹短笛。
三人琴歌相和,曲歌宛似天音仙调,清越云,在一片软弦淫声的莫愁湖上实实是惊世骇俗,压下了各个画舟彩鹢上的筝歌吵笑,引得人人皆探首企望,赞叹不已。
马世乃是治安大员,稍有风吹草动与世不谐之事他自然会想到党匪贼盗,见此怪异景象,他不禁眉头紧蹙,连叫蹊跷。
徐庄主却是风流名士,最向往的正是这样携童放歌,无阻无碍地江湖行舟之乐,又听那琴歌铮铮金石裂天,响遏行云,自己一生也没听过这般绝精的琴技,撩得他又是羡慕又是入迷,乐得手舞足蹈几欲踏着那琴歌放喉高唱起来。
李卫乃是办案能员,睹此怪状心中自然打起了小九九。
忽然,那姓朱的身一歪,几乎摔倒,正被徐庄主扯住了。
徐庄主关心地说道:“湖上风凉,朱先生若身有不适,还是回到舱中去歇憩歇憩罢。”
那姓朱的歉然谢了徐庄主,缓步回到了舱中,像是骤然害了场大病,此时他倍感周身乏力,厌烦地挡开美妓殷勤劝上的酒,垂头嗒然发起征来。
书中暗表,这姓朱的不是别人,乃是当年朱三太子的侄儿,也是十几年来一直没平息的“朱三太子”之案唯一漏网的幸运儿。
去年在石门镇被“叶氏二猫”识出,后又慨然随叶家兄弟上京的那位“堆大哥”便是他。
他一入京,便被当今的皇上(当年还是四阿哥)暗中秘密软禁在雍和宫中,惹得一班得风的江湖志士纷纷上京打探虚实,各各欲舍身救主,半年来闹得雍王府风声鹤唳,怪事选出。
这朱琏怎么突然在金陵出现了?这里自然有许多委曲。
当年雍正皇帝还作四阿哥时,便筹划起一旦夺得帝位后该如何治国。
胤禛曾几次微服南下,看出了东南一带如火如荼的正在兴起之会党将来必是大清的最大隐患。
故此,他一方面广交天下奇人武士,结拜了东南十三兄弟,意欲日后作为诛剿东南会党的武力资本,同时他也注意到如何从各会党内部离间分化抗清势力。
从顺治起,朱三太子便成了反清复明势力的偶像和旗帜,其号召力和影响几乎深入人心。
而朱三太子的侄子自己送上门来,对他来说正如手中添了张王牌,自是奇货可居。故尔他冒着“匿藏钦犯”的风险,将朱琏好吃好喝地藏在了雍和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