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顽童闻声惊讶地抬起头来,见唐金龙声色俱厉,不禁脸色通红地立起身来,不是由于畏惧,而是因为羞惭。
小嘴一噘,说道:“先生,对不起,我只顾贪玩,忘了尊上之礼。”
说罢郑重地施了一礼,唐金龙见小童一脸稚气可掬,而且礼数周至,不免有些悔懊了。心下暗道:“毕竟是个孩子呀!”
那顽童此时却上下打量起唐金龙来了,见此人衣衫不整,身负宝杵,不由问道:“你也是找我父亲比武的吗?”
唐云龙惊疑间,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那顽童只当自己猜中了,便正颜说道:“先生请回吧,我父亲不在家。”
唐金龙闻听,料定此子必是家学渊源的后代。他本身就最喜习武之人,不觉怒气消了一半。观此子年纪虽小,却赳赳豪气逼人,便有些喜欢上这孩子了。
那小童蹙了蹙眉,继续说道:“先生如果定要去的话,见了我妈,如果她问起,您可千万别告诉她我在这里啊。”
唐金龙有些好奇地问道:“哦?这却是为何?”
那小童抖抖手中的竹剑,抢了几个剑花后,神秘地告诉唐金龙道:“我是逃出来的。”
“逃出来的?”
唐金龙更加惊奇了。
那小童掂了掂手中的竹剑,突然“飕~”地那竹剑脱手而出,不偏不倚,正钉在一株青竹竿上。
唐金龙见这手飞手剑又疾又准,十分惊异。
那小童却不以为意地踢着地下的散乱的竹篾竹屑,漫然说道:“其实那篇《孝经》我早就滚瓜烂熟了,先生硬是圈我在书房中,我闷得慌,然后就跑了出来。”说到这儿,语气顿时低了,显得有些气馁。
“我妈最恨不尊重先生的孩子了。”小童停了片刻,近乎辩白地又说道,“当然,我知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将来我有了本事,然是不会忘了先师的。您说是吧?谁也不愿作那忘恩负义、忘师辱门的畜生。不过现在……”
唐云龙一听到“忘师辱门”之语不禁又勾起了心事来,顿觉眼前这顽童是那么不顺眼,倒像是知道自己心事,屡屡出言讥讽。
只是碍于长幼之份,他强按怒躁,转开话题问道:“你的武功是你父亲传与你的?”
“不是!是师傅传我的。”那小童一脸骄傲,接着又问唐云龙道,“先生既来以武会友,你师傅也一定教给你了什么绝招吧?”
说着,便伸手来摸唐云龙身上负着的宝杵。
唐金龙听小孩又提起“师傅”二字,宛如钢针穿心,心酸不过,暴躁地将小孩推倒在地。
“不要乱摸!”
那小童有些气忿不过,仰在地上瞪了唐金龙一眼说道:“噫~你这人怎么动不动就欺侮小辈,难道是你师傅教你这样的?”
唐金龙听对方再提“师傅”二字,心里暗自思索,看来这小孩是存心来挤兑我的。
顿时,心生恶念,挥掌欲出。
那小童见状,一跃立起,毫不怯懦,朝着唐金龙喝道:“咦~真要动手?”
说着,他猛一拧身,回手一掌,“轰隆~”一声,将身后石笋的顶端扫平了,要时腾起一顿粉石灰雾。
唐金龙见状大惊,这小孩如此年少,就有如此神功,长大了定然是个对头。
也是唐金龙受了强烈的刺激后,恶魔附体,毫不清醒。又加上,被此子如此一场羞辱,不觉动起了不容能人的歹念。
他猛然一招“青龙探爪”,似泰山压顶般直奔小童的琵琶骨。
小童见对方如此恶狠,清叱一声,掌起如风,施阳掌反扫在了唐云龙的龙舌掌上,虽然功力不济,唐云龙也隐隐感到一阵灼热。
他骤然恶念大张,蓦地宝杵掣在手中,银光一抖,霍地刺在了小孩的玄机穴上。
杵才出手,唐金龙良智猛然一闪,兀自惊呆了。
这一手,乃是“火龙降魔杵”的绝技之一,名曰“一苇渡江”,唐惊龙自下峨嵋山以来,江湖上遇到过许多好手,却很少施用此招。
这手招法乃是聚全身真力于杵尖,是内力气功上乘之法,全身真力通过杵尖发射而出,倘若练得久了,可隔物打甚是阴毒狠辣。
今日,不想一时气忿智昏,竟施之于一幼童。
而且,武林规矩,双方掌拳徒手相搏,不得用兵器。
对方一个稚童,自己乃江湖上的有名侠士,自己犯了武林大忌,天明人神,暗不可欺。
唐金龙又惊又怕,一时手足无措。
那小孩早已脸色陡变,跌倒于竹荫下,气忿地手指着唐云龙,眼睛睁得滚圆:“你······?!”
唐金龙“扑咚!”跪倒在地,扶住了小童,两眼泛出惊惶愧疚的神色。
那小孩朱唇青紫,生命垂危。
唐金龙知道自己这一手乃是内功打人,小孩内脏已裂,无可挽救了,心内自是惧悔交加。
那小孩微启双眉,怔怔地望着唐金龙一脸惊悔之色,吃力地说道:“你打死了我,我的父亲是不会放过你的。你还是快走吧,别被旁人看见了。”
唐金龙闻听惊呆了,绝没想到这小童濒死竟还惦记着杀身仇人的安危,罪恶之感愈重之际,不禁为那纯洁的童心感动得热泪滚滚。
他暗下决心,定要去那小童家自缚上门任其处罚,便问道:“你父亲他是······?”
这时小童已气若游丝了,他吃力地挤出了三个字:“唐金龙!”
随即身子一软,死在了唐金龙的怀中。
唐金龙闻听恰似当头被人猛击一棒,霎时气厥血冷,四际空泛。
半天才大叫一声:“珠儿!······”
抱着儿子尸体痛哭起来!他哪里知道,自他下峨嵋山扬威武林以来,经常有好斗之士上其家来寻他印证武技。
珠儿方才也将他当做了上门相较之人了,怎知道杀身之人竟是十年来从未见过的,日思夜念的父亲。
唐金龙宛若置身噩梦中,连连仰天长啸:“报应呀!报应呀!”
猛然,他中了魔一般地腾身飞起,一脚将那石简拔地踢飞二丈外,接着如痴如狂地挥舞着手中的宝杵,“咔咔嚓嚓”,如同旋起了一阵飓风,瞬息间,杵光闪处,四周竹节竹叶纷然乱飞,不一刻,竟将周围的青竹都削平了。
一番疯狂后,唐云龙心力交瘁,猛然“哇!”地一声,喉头腥咸,一口鲜血冒了出来,但觉两眼发黑,僵挺挺地迎风仆倒在地。
唐金龙苏醒过来时,已是夕阳西下了,他强挣着立起,一阵茫然后,便用杵于地上掘了个坑,脱下身上的大衫裹了珠儿,与那竹剑一起葬了,并将那石笋捡来,于上刻了“爱子唐珠儿之墓”几个字,立于坟前。
诸事完毕,唐金龙怅然若失地于坟前长久伫立,一时脑子中空洞洞的。
傍晚的一丝冷风飘来,凉意乍生。
唐金龙瞿然一省,回首怅望那山坳深处缕缕炊烟升起的村落,知道从此再也无颜与亲人们相见了,不由冷泪纷然。
想起自己身负杀师之名,仕宦功名已成幻影,亲手杀子,亲人咫尺不敢相认,不忠不孝不义不智自己都占全了,还有什么面目活于世上?
顿时,心如死灰,轻生之意油然而生,不禁倒持宝杵,对准了自已的玄机穴,欲一死了之。
这时,陡然一阵山风刮起,掀动地下的竹叶竹屑纷纷扬起沙沙有声。
唐金龙蓦然警悟,那持杵的右膊不觉软了下来。他并非是怕死,只是想到自己空学了一身本事,怎能背着杀师之名默默地死去?他那生性刚烈的性格此时又强烈地现露出来。
对!待我自己清涮了杀师的不白之冤后再说。
想到此,他强打精神,长久地望着唐家湾发了一阵呆,然后又在珠儿坟上培了培土,暗暗祈祷了几句,便掉转身子,沿着原来的路,拖着沉重的身子,一步一晃地走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那玉龙,逃出黑松林以后,神情恍惚,肩头上紫青青地肿得甚高,一会儿火灼异疼,一会儿冰寒奇痒,而且越来越严重,自己身上又无丹膏,急切间只得提气运真,闭穴杜关,以御毒素扩散。
他哪里知道,这“毒火掌”乃是佐以川西百味毒草,提玄炼气而成。
年浸日深,灼丹之毒竟由掌心炼入五脏,于九宫丹田处成就一股巨毒丹气,虽属炼气采丹的左道傍门,却也是浸淫了二十多年才得炼成的强劲功夫。
这“毒火掌”倘若接掌后即刻默运玄功,闭穴驱毒,武功高的人尚或能逼出灼毒,如果过了时辰,其毒却是与时剧增,再想驱毒就不容易了。
玉龙心中有数,业已感到丹毒正慢慢地扩散着。虽然提气闭关,终是体弱气衰,又在行途上,功效显然受了阻碍。
眼下唯一的办法是速找一僻静处,试用“懒龙蜕皮净化功”面壁七日,将那灼毒以静气缓缓逼出。
可是,这江南地境人多眼杂,又无大山荒野,想找一处静僻之地却是谈何容易。
一路上灼毒发作,气虚身轻,摇摇晃晃,醉汉一般,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玉龙自知控制不住,便专择人稀的小路而行。
走走不觉日近黄昏,一路上精神萎靡,晕晕沉沉,这时方觉饥肠辘辘,想起敢情一天粒米未沾牙了。
恍恍惚惚地转过一小坡,眼前蓦然呈现出一片水色,但见近水泛蓝,远岸叠翠。
蒹葭扬风,水鸟惊飞。
斜日西风下,古戍滩头,渔家正在晒网,一张张渔网鳞次栉比,井然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