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葆中听出对方话中似有隐情,沉默片刻,便说道:“既然来了,不妨进来同饮一杯。”
那施尔远闻听说了声:“如此却讨扰了。”
说着展身越篱棚而入。
月光朦胧,辨不分明,玉龙虽没看清施尔远的面貌,但见他身法奇异,飘起身来宛似一片薄纸,恍恍惚惚地落在地上,竟一丝声响也不发,显见武功非同寻常。
院中吕葆中见施尔远进了院,并未起身相迎,只是对一旁说道:“简儿,快给你大伯斟杯酒。”
吕公子听了便到桌前,纱灯下斟了一杯,送到施尔远面前。
施尔远才欲接,猛然胡床上吕葆中说道:“慢,路世侄,烦你再斟几杯。”
路公子遵命又斟了几杯。
那吕葆中这才缓缓地对施尔远说道:“何不请同来的朋友一起进来饮上一杯?”
“什么?”
施尔远有些惊异。
就连院中的那二位少年及屋里的玉龙也惊疑不定,搞不清吕葆中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众人正自惊疑,实然“嗖~嗖~”两声,从篱栅外又跃进两条黑影,端的迅捷如猫,飒然立至。
胡床上的吕葆中虽然有所准备,但一看二人身形,却大如意外,冷冷笑道:“原来是叶氏二侠呀。”
施尔远惊奇间也辨出了二人,愕然问道:“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那叶伯玉有些气恼地对施尔远说:“当年大哥说得好好的,如何突然不辞而别,害得我与季玉险些被四阿哥误解,做了砧上之俎。”接着又有些伤悲的道,“十几年来大哥可好,我兄弟整日担惊受怕的。”
说罢,他又转过身来,对胡床上的人施礼:“吕兄原来还在人间,这真是旧友重逢,天遂人愿呀。”
吕葆中听了也自感伤悲不已。
那施尔远一旁听了,想起当年众兄弟如今寥若晨星,心情激动不已,仰首望月,长叹了一声:“唉!当年大岚山……”
话才出口,猛然那胡床上的吕葆中“哼”了一声。
施尔远一怔,羞惭地打住了话头,幸喜月光朦胧,没人发现自家的脸烧得通红。
那叶季玉一旁有些忿忿不平,便阴恻恻地说道:“吕兄未免太不公平了,论理,咱们都是大岚山的罪人叛逆呀!”
吕葆中闻之一怔,旋即歉然地自责道:“也是,忍辱偷生,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只怕不仅于此吧?”那叶伯玉旁敲侧击地点了一下。
“你说什么?”
一旁吕公子“呛啷~”一声又掣出剑来,恨恨地说道:“你们当年出卖了众英雄,如今还敢到这来泼污水!”
那叶伯玉置若罔闻,冷冷笑道:“小娃娃莫要大火气!出卖众英雄的人自然是有的,但并非是我们,这点只管问你爹好了。”
那吕葆中也喝止住吕简,但深知叶伯玉旧事重提,必然有所隐情,便说道:“叶大侠只管说下去吧。”
叶伯玉依自悠悠地说道:“众所周知,将一念大师突围路线出卖给官府的是那袁天明。但有谁知道当初大岚山聚义的消息最初如何被官府探知的?”
院中人闻听,都是一征,施尔远催促地说道:“莫非伯玉弟有了线索?”
“那是自然!”那叶伯玉斩钉截铁地承认道。
随即,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掷到吕葆中面前,说道:“吕兄想必识得这张纸吧?”
吕葆中摸起纸,吕公子忙移灯近前照亮。
这时,突然有人惊骇地叫了一声。
众人一看,只见叶季玉惊恐地望着灯前的吕葆中,那施尔远与叶伯玉细目一看,也自吃惊不小。原来,由于月光朦胧,吕葆中又总是背阴躲光,故三人一直没仔细注意昌葆中的面目。
这下灯光乍照,才发现吕葆中一脸黑癌,两目深凹,灯光明暗下,仿佛厉鬼,与从前那眉清目秀的吕葆中判若两人。
那吕葆中并未注意到这些,只是两眼死死盯着手中微颤颜的那张纸,灯光下他已认出了这张众兄弟同署的《大岚山天盘地座图》,那下面分明有自己的手印。
不由得汗如珠落,面似死灰,惊惶地问叶伯玉道:“这张图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从总兵梁国栋手中所得。”叶伯玉回答道。
“梁国栋?”施尔远有些惊异。
“就是当年围剿大岚山的那个把总。”叶玉阴阳怪气地说道。
“不止如此,他正是那梁国诗的亲兄弟。”时伯玉又加了一句。
“梁国诗?!”那吕葆中痛苦地呻吟了一下。
叶伯玉穷追不舍地又说道:“当年王然之所以察觉了大岚山的聚义,及后来许多漏网的兄弟又被官府各地緝拿,正是因为一天晚上那梁国栋突然夜访总督府,于密室里呈献了这张图。”
院里的人听了,各自惊愕不止,噤声不得。
而那吕葆中却完全崩溃了,胡床上兀自呐呐地自语道:“果然如此?!”
原来,这吕葆中自幼受其父吕晚村先生的熏陶,也是个反清志士。
当年,一念大师曾托他绘制了三张东南一带反清志士的联络名单,约定到时候在大岚山向众兄弟宣布,这名单吕葆中命名为《大岚山天盘地座图》。
为了机密起见,他只绘制了三张草图,一张在一念手中,一张在张复明手中,一张自己留作底稿,预备到了大岚山后,众兄弟商议定了再制定稿。
为了谨防万一,他一直将那底稿贴身藏着。
但是有一天,他猛然发现身上的草图不翼而飞了。当即寻找未获,惶惶了几日,见没有希望找到了,便欲提前上大岚山,正此时外面传来了消息,清兵封锁了四明一带。
吕葆中一听,连连跺脚叫苦,心知大岚山必然出事了。
不久,又传来了消息说大岚山起义失败了。
吕葆中乃是一读书人,最是知书通理,他预感到大岚山聚义消息的泄露似乎与自己草图的失踪有关。正在他惊疑未定,坐卧不安之际,官府上门拿人来了,说他是大岚山**的。
后来,由于多方面花钱上下打点,康熙也不愿施刀斧于一个国朝的探花身上,故此革了功名,削了官职后,吕葆中被保释回籍,他一时忧忿不过,才回到家便昏死过去。
家中人见了,只得造墓立碑,谁知尚未下葬,吕葆中又活转了过来,当即与家人商议,为了日后清宁,便将衣冠葬入了墓中,外人只当吕葆中已埋靠了,谁知里面却只是一袭青衿。
后来,雍正皇帝大兴吕留良文字狱,派人掘开吕氏父子之坟到尸示辱,当挖开吕葆中墓时,才发现并无尸首,当职官员不敢隐瞒只得具实禀报,雍正皇帝鉴于先皇对吕葆中的处治已有明渝,不好僭越,只得秘密其事,而外人终不得知。
昌葆中虽然捡得了性命,下肢却瘫痪了,他索性毁了面容带着一个老奴来到这荒郊野墓间隐居。
十几年来,他对那草图失踪之事一直耿耿于怀,他不甘心就这么死去,总期待着有一天能揭开这个谜,否则,死不瞑目。
故此,他将儿子吕简、女儿吕婉娥托人从小交付名师指点,吕简出山后,他便叫他四处游历,打探消息,希冀能解开这个谜。
为了不使儿子分心,他规定每年只在重阳节这一天父子见面,而那老奴也只有这天才得放假在外。
可见,他为此也是煞费苦心了。
谁知今天这个谜果然解开了,其结果果然是他心中一直揣摩猜测而又不愿成为事实的那样。只是他从未料道,偷走草图的竟是“嘉兴四才子”之一,那文弱得手无缚鸡之力的梁国诗。
想到此,心知难脱其咎,不由嗫嚅着:“罪责难逃哇!”
施尔远心知吕葆中的苦衷,不禁同情地长叹一声。
那叶季玉见吕葆中已垮了,也不放松施尔远,便冷冷地说道:“大哥不要长吁短叹的,虽然你不像我们兄弟那样作了四阿哥的心腹,但当年那证结上的签名,至今尚自墨色犹新啊。”
施尔远无限感慨地又长叹一声:“想不到,我们活下来的竟都是些罪人。”
叶伯玉一旁接道,“既陷污水,怎能无泥,这世间的事混混噩噩有谁纠缠得清?据闻那董克昌、洞然及周拐子尚在人间,只是隐匿不出,或许也如你我一样,心中有些愧悔之事。”
院内一片缄默,各自默然无语。
“休得胡说!”一声厉喝,院中的人惊愕间。
只见房门“啪~”地打开,从里面跟跟跄跄地走出一个人来
此人正是玉龙。
院中的谈话,他一字不拉都听得清楚明白,当叶伯玉说他生父袁天明是叛徒时,他强忍着才没发作。现在又听其人污及义父董寒雨及师叔洞然大师,他如何还能忍耐得住?
他一步一晃地跨出门槛,手指颤巍巍地指着院中的人,忿忿地骂道:“你们叛义卖友,作了亏心之事,却硬要污蔑他人,只认为天下人都像你们这样不知廉耻吗!”
院中一阵愕然。
玉龙犹自戟指大叫:“告诉你们,我义父董克昌、师叔洞然大师为人光明磊落,绝不似你们这等污淖。”
吕葆中闻之并不愠怫,只是惊异地问道:“他们现在何处?”
玉龙轻蔑地长笑一声:“义者不苟生,贼者总惜命。”
“都死了?!”院中人惊出声来。
“还有一位。”一声冷峻的话语从屋里飘出。
众人一惊,但见从门里一颠一颠地走出一人来。
叶季玉首先叫了一声:“周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