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三位都是武学行家,此时早已觉察出壁下观诗那人并非才出现,显然已站立多时了。
此人居然能悄无声阒地鬼魅般出现在三人身旁,竟无一人觉察到,足以显见其武功非浅。
方才三人打斗于壁前,此人必然一旁观望多时,现在又装出无动于衷,无所察闻的样子,行为着实令人费解。
三人正兀自疑虑,那人却摇头晃脑地吟起壁上铭刻着的题诗来。
“吴楚争何处,风云壮此山。青峰百战老,日月几人间。系马藤萝外,题诗垒壁边。往来依故我,长啸著儒冠。”
吟到得意处,不免一唱三曳,似深得诗中的三味一般。
吟罢多时,嘿嘿笑了几声,叹了几声。
黑脸少年见状,厉声吼一声:“你是何人?为何再次发笑?”
那人似乎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满脸惊讶之色。
“吆喝?敢问三位好汉,有何见教?”
言谈话语之间,盛情傲慢且又轻佻自负。
这边三人一阵沉默,各自狐疑。
那人见这等情状,不禁哈哈一笑道:“三位英雄在此切磋武功,我已敬观多时了。”
言罢,躬身施礼,先向老僧一揖,不无敬仰地说道:“大师功力深厚,‘五行金鸡拳’果然不凡,‘霹雳吼’更是晚辈平生所未见。况且大师心怀慈悲,绝不挟技伤人,晚生敬佩之至。”
原来,他早已看出老僧虽发“霹雳吼”,却只是将那白脸少年震到一旁,并未震坏其人内脏,显然老僧心怀恻隐之心,并无意伤人之意。
再说,这“霹雳吼”的功夫原出自狮吼功,却要比那狮吼功更加霸道,乃不可多得的上乘武学,当今世上能施展此功者屈指可数。更别说,这老僧竟能运用自如到发而不伤人,可见其功力是何等的惊人!
老僧有所顾忌地冷冷一笑:“过誉了,过誉了。”
那人似没注意老僧冷漠不豫的神情,仍然仰慕地问道:“敢问大师法号?”
“贫僧法智。”
老僧依旧脸沉似水。
那人闻听,不由有些惊异,见老僧一脸漠然,便转身向二位少年施礼:“二位小壮士年少艺高,尤其这位公子,日后必成大才啊。”
言罢,那人眼睛不错神地打量着白脸少年。
黑脸少年“哼”了一声,他见适才此人毕恭毕敬地与老僧套近乎,心中很不以为然。
白脸少年虽然觉到此人来得奇哉怪也,但见不是老僧一道,且面色和蔼又彬彬有礼。当下,便也还了一礼道:“先生取笑了。”
接着又问道:“适才先生吟罢壁上题诗,何故笑罢又作叹息?”
那人见问,正投下怀,微微一笑说道:“在下生性就喜爱游山玩水,天下名山大川也曾去过几处,尤其各处先人遗铭,历代题诗赋壁。今日,在此云深仙岭发现了题壁绝唱,恰好投了我的嗜好,故而吟~哦,失态了,惹得公子见笑。”
黑脸后生闻听有些高兴:“我师傅所作,自然是好。”
继而,他又警觉地说:“也不用你多夸,只管说出为何笑罢又摇头叹息。”
闻言,那人也不急也不恼,犹自娓娓而谈。
“俗语说,诗如其人,愚下观此题诗,多多少少也可想见作诗者的风尚品格。此诗忧愤郁烈,似乎作诗者乃是一个心怀天下,却迫于世势,无奈匿迹山林的忠义烈士。再说这诗中字里行间发泄出的壮怀激烈之情,任何一个人都会为之拍手叫好。至于叹息么······”
言至此处,那人欲语又止,似有所顾忌。
白脸书生心知有异,不觉心里焦急,脱口说道:“实不相瞒,此诗乃我义父所做,先生有何见地,不妨照直说出。”
那人犹豫片刻,下了决心似地低声说道:“我观此诗题落款处作者是董寒雨先生,据我所知,董寒雨不日必有杀身之祸。”
“啊!此言当真?”
二位少年闻听失声大叫,就连那老僧也是陡然变色。
又是一阵沉默·······
这时,一阵山风袭掠而过,隐隐地东面飘来吟哦之声。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声调悠漫悲怆,跌宕不绝。
众人闻之一惊,寻声望去,只见东面山梁曲径间有一老者,瘦骨嶙嶙,披发拄杖,漫步沉吟地徜徉而来。
黑脸少年一见喜形于色,对白脸少年说:“师傅回来了。”
那对弈的二位少年相互看了一眼,双双飞迎过去。
不一会儿,两位少年左右拥扶着老者走了过来。
老者见这里还有两位陌生人,不觉怔了一下。
那老僧早已将老者上下打量了多遍,见他深目高颧,须发皆白,博衣儒带,依稀还可辨认出旧时容颜。一时间不由心潮翻涌,目蕴热泪,大叫了一声:“克昌兄!多年不见,一向可好?可还记得老衲否?”
言罢,便迎了上去。
那老者闻声略一迟疑,凝神细审视来者,也不觉惊喜失声道:“洞然大师?!哎呀·······”
说罢,上前与老僧拥抱在了一起。
十几年离别之情,二老相互都有千言万语要诉,一旦突然再逢,恍然如梦境一般,不禁语塞声咽,老泪横流!
一旁,只惊呆了两位少年及那陌生人。
二位老人一阵激动后,各自拭了拭惊喜的泪水。
这位瘦骨嶙嶙,披发拄杖的老者真是那诗题的作者董寒雨老先生。
“此地并非讲话之所,请到屋里谈吧!”
董寒雨说着便与洞然大师携手欲行。猛然,董寒雨先生若有所思地止住了步,打量了一下那一旁站着的陌生人:“恕在下眼拙,这位先生是?······”
那人见四人狐疑,便施礼自荐:“不敢当,晚生朱大常。”
众人闻之一怔,似乎都不认识此人。
片刻,洞然大师猛地若有所悟,惊异问道:“莫非是江湖上人称‘双刀客’的朱公子?”
那人谦恭答道:“不敢当,正是晚辈。”
董寒雨先生见此人谈吐风度不俗,料到必是江湖奇客,便说道:“既是朱公子,不妨一同到舍下共茗一杯清茶。”
朱大常施礼道:“不敢打扰,晚辈尚有他事要办,不能逗留许久,这次来,实乃是有一事相告。晚生路过黄州府时,从一个朋友处听到一个消息,说有人探出了先生的行止,只怕近几日便会有刀兵之劫,望先生多加防范,好自为之。”
四人闻听,大吃一惊,将信将疑地看着此人。
那朱大常却并未理会,转身又对洞然大师施礼:“大师恕晚生冒昧!”
洞然大师感到朱大常似有言相告,当下便道:“朱公子不必过谦,有话但讲无妨。”
朱大常说道:“大师身携重物,江湖上已略有传闻,晚生听说各门派已暗中派人潜去河南打探大师住居,只怕是不怀好意,用心叵测。今日幸遇大师,故据实相告,望大师珍重。”
洞然老僧闻听此言,脸色遽变。
稍顷,感激地说道:“朱公子肝胆照人,老僧这厢施礼了。”
董寒雨以及那二位少年,虽然不清楚朱公子与大师谈话的细节所指。然而,看见大师作色变脸,心知其事必关系重大,不由地也心事重重。
朱大常见大师恭身施大礼,忙还礼:“老前辈如此大礼,晚生经受不起。上高水长,后会有期。”
说罢,与四人拱手作别,匆匆下山去了。
四人目送着朱公子走远了,才掉过身来向西而行。
转过石壁不远,便望见前面松影竹光掩映着竹篱茅舍一个院落,拢近一看,柴门匾额上书着三个苍劲猷力的瘦金体大字“寒雨堂”。
洞然大师奇异地四下望望,问寒雨道,“克昌兄,人说这里有一处九龙壁,老衲怎么不见?”
黑脸后生一旁说道:“大师方才不是与我们在那里打斗多时嘛?”
洞然大师一怔,旋即恍然大悟:“怎么,那九龙壁竟是那岩壁?”
想起那藤龙挂青壁的情景,不由连声赞叹:“嗯,倒也像。”
董寒雨先生闻之,笑着摇摇头道:“嗨,什么九龙壁不九龙壁的,不过一块长满青藤的石岩,孩子们喜欢在那里玩耍,起了这么个雅号,不料却被江湖绿林道上的人给叫开了。”
洞然大师笑笑:“这也是境由心生,名因人至呀。”
言罢,四人进了院。
院中菜圃花畦井然有序,瓜藤豆叶爬满木架竹篱,花馥瓜香,蜂蝶翩舞。
那院东篱前一株虬干古松,从篱外探进头来,树顶上枝叶茂密,缠满了藤萝。恰巧似伞盖一般,在树下遮掩出一块荫凉,荫凉处放置着石桌石凳。
二老便于树下安坐,两位后生进屋张罗茶汤去了。
洞然大师环顾四周,但见篱外远山峰峦起伏,云烟莽苍,满目怪石峻峭,花木葱郁。清风乍动,清香缕缕,沁人心脾。心下不由一阵感慨道:“克昌兄果真是‘系马藤萝外’罗?!”
“大师还是如此好谑!”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嘛!”
“哈哈哈·······”
二老相视一眼。不觉大笑起来。
两位少年端着茶走出屋来,看着走在前面的白脸少年,洞然大师若有所感,眼窝竟有些湿润:“山中无岁月啊,不想玉龙已出息得这么大了。”
董寒雨先生也此同慨道:“是呀!时光荏苒啊!”
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张口便问洞然大师道:“这么多年,不知文凤如今怎么样了?”
洞然大师闻声,若有所触地浑身陡然一颤,脸色骤变,神情惨然地望着寒雨,欲言又止。
董寒雨见状一惊,声颤微微:“怎么她?······”
洞然大师抑止不住,仰天长叹了一声,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