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琴道:“珠玉之玉,琴刀之琴。”
书生点点头,遂取过笔砚,在上联添了一行款道:“玉琴女士指谬。”
放在桌上干,又请玉琴上坐。
老先生也坐在东边一只破椅子里,只是摸着短须,细瞧玉琴。
玉琴问道:“先生这一联需价几何?”
书生道:“一串钱足矣。”
玉琴道:“这样的好字,只卖一串钱么?太便宜了。”
书生叹一口气说道:“卖一串钱还没有人顾问呢!”
玉琴遂从身边摸出二两碎银,向桌上放下道:“我就出了这一些罢。”
那书生和老先生见了灿灿的白银,都现出惊异的神色。
书生道:“姑娘赏赐得太多了。”
玉琴道:“一些也没有多,你就收了罢。”
书生又道:“多谢姑娘慷慨解囊。”便把那联卷好,交给玉琴,自己便把二两碎银塞在衣袋里。
玉琴接了书联,细瞧那书生生得面目清秀,身上却穿得一件破棉袍子,十分寒酸。便又向他盘问道:“不是我喜欢多管闲事,听先生口音,是江南人氏,怎的在此卖字,又写着江湖落魄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能以实见告?”
书生道:“落魄穷途,阮囊羞涩,揶揄有鬼,慰藉无人,可怜我这劫后余生,空作故里之痴梦,长为他乡之幽魂。难得姑娘不弃,要询问我的底细,左右无事,我就作个简略的报告吧,下走姓戴,草字仰高,江南梁溪金匮县人,生长于太湖之滨。自幼下帷攻书,博得一领青衿。却恨文章无灵,两次乡试,都是名落孙山,使我灰心之极,不作功名之想。
差幸家中薄有资产,父母早丧,抽荆也还贤淑,在家闲居,终日以诗、书、琴、酒自娱。不料,后来有一个朋友,姓计名善的,介绍我认识一个吉林人,姓王名大吉,他们怂恿我到东三省,贩买人参、皮货等物,运回江南,可以大获其利。
我的妹夫纪凤池也十分赞成,愿意偕我同行。于是,我同妹夫,各将私产或押或卖,凑足了二万五千两银子,随着计养、王大吉二人同行。
计善也出五千两银子的股份,我以为他是好友,一切计划都听从他。又把家事托付给我的一个老友姓包名勉的,我们四人遂束装北上。
途中也不寂寞,乘着海船,到得大连,安然登岸,直到吉林边界。在李家寨,王大吉忽然遇见一个伟男子,姓阮名光。
据大吉说,阮光以前曾在军营中吃饭,很有武艺的。
阮光自言,吉黑两省,胡匪异常猖獗,他和几处胡匪,颇有交情,愿意保护前去。计善和王大吉都一口允诺,要他同行。
我是一个怯弱书生,闻得恶耗,心中即觉有些恐怖,既有此赳赳武夫,肯任保护之责,自然格外赞成。我妹夫纪凤池当然也答应了。
我们一行人到得吉省,路上也很平安。我问王大吉:‘几时可以着路,下手采办,以便早去早回。他说:‘到了省城,自有人来接洽。’
我也只得听他的话,朝晚赶路,将近省城时,我们在一个清龙镇上一家小客店内寄宿。
晚上,计善倡议喝酒,王大吉首先赞成,遂端整了酒菜,五个人团坐畅饮。
我妹夫夙有刘伶之癖,嗜酒若命,所以他喝得最多。计善一一敬酒,对于我和妹夫纪凤池尤其殷勤。但我因为在外边须自节制,喝了几杯不喝了。
后来,我的妹夫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方才散席,我扶着他归房安睡。因这客店房间狭小,我和妹夫同居一室,他们三人在外边合居一室。
我们回房后,我妹夫已醉卧床上,鼾声如雷。
我也睡在他的身旁,不知怎样的,辗转反侧,一时休想睡得着。换了良久,肚子里忽又作痛起来,要想如厕,再也熬不住了。
于是,披衣起身,轻轻地开了房门,仍将房门掩上。走到后边厕上去,腹痛不止,在厕中蹲了很久,才觉得舒畅些。
于是,回转房来,却见黑暗中窜出两个人,我疑是盗贼,急忙躲在僻隅。
却听他们说话道:‘那个胖子已剁死了,但是那姓戴的却躲在那里呢?怎么偏找不见?不然,也要请他吃一刀。’
那一个答道:‘不对吧?你不见房门已开,恐他已闻风逃走,我们快快告知计兄,赶紧便走,好在银子已到手了。’
说罢,闪身走向外边去。
“我吓得不敢声张,又躲了一歇,才摸回室中。灯火早熄,到坑上一摸,我妹夫果然剁作几段了。我遂大声呼喊,店中人一齐惊起,方知谋财害命。
忙去找他们三人时,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可怜我妹夫,竟死于非命,人财两失。
我总算是侥幸,未遭毒手,可是,以后的事怎么办呢?一边报官相验,买棺收殓,一边悬赏缉拿凶手。那里会得破案呢?
我又囊空如洗,不得已,求乞而归。来到这卧虎村,忽又病倒,幸遇这位聂殿臣老先生悯养,遂留我在这里住下。”
戴仰高说到这里,那位聂老先生插嘴道:“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我虽家徒四壁,算瓢屡空,然见戴君这样可怜状况,安忍袖手旁观?
况且,读书惺惺相惜,所以留在草庐,待他病愈了,我见他写得一手好赵字,遂怂思他卖字,少可以积几个钱,以便回乡。
谁知知音者少,赏识乏人,此所以荆山有泣玉之士也,似姑娘这样慷慨,以前没有见过呢。”
玉琴听了这一番说话,遂向戴仰高道:“先生遭逢,真是可怜,在此也非久长之计,有意早些回乡么?”
戴仰高叹了一口气道:“虽有此心,却无此力。只恨自己没有眼睛,着那些没有良心的朋友,害得我如此地步。”
玉琴道:“先生要回乡,我愿资助的。”
说罢,便从包裹内取出一百两纹银,放在桌上道:“这一些足够你的盘缠了”。
戴仰高道:“啊呀呀······萍水相逢,我怎好受姑娘这许多银子呢?”
玉琴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我的性子喜欢帮人家的忙的,先生收了不妨,我要走了。”
说罢,立起身来,取了那一卷书联,塞在包裹,回身便走。
戴仰高和聂老先生又惊又喜,再要说话时,玉琴已走到外面,二人只得送将出来。却见那些小学生,正在那里树下捉迷藏,一见先生出来,吓得立刻都逃归原座。只有一个眼睛上缚着巾的,正在那里东扯西抓,引得玉琴笑出来了。
二人到达门前,戴仰高一揖到地。
玉琴早已跃上花驴,扬鞭而去,回头见戴仰高,还和那聂老先生立在门口痴望呢。
离了卧虎村,玉琴方觉肚子里又饥饿起来,不由哑然失笑。
自己本来不是要找饭馆谋果腹的么,怎样遇见了一个江湖落魄生,多管了一件闲事,连自己吃饭也忘记了呢?只好挨饿跑路了。
天晚时,早又到得一个镇上,觅着一家旅店住下,点了几样菜,饱餐一顿,且命店小二将草料好好喂花驴,睡了一宵,明天重行赶路。
奔波旬余,过了清明时节,才到螺蛳谷。玉琴在驴背上望见山影,心中不胜快慰。现在,她已认识山径了,跑进谷中,遇见法明、法空二头陀,正领着一小队喽罗出来巡山。
瞧见了玉琴,一齐上前合十道:“玉琴姑娘来了,我们盼望之至。”
玉琴也道:“二位师父安好?可知我师兄朱大常曾否前来?”
法空道:“朱公子方在前天晚上赶到的,他说姑娘不日也要来此,我们非常欢迎。”
二头陀遂伴了玉琴入山,早有喽罗入内通报,只见袁彪和朱大常二人首先走来,背后又有年小鸾和欧阳兄弟一干人。
玉琴连忙跳下花驴,喽罗们代她牵着,她遂和来人欢然相见。
小鸾走过来,握住玉琴的手腕,姊姊长姊姊短的,问个不住。
袁彪笑道:“我们且到里边坐定了再讲吧。”
于是,众人来到集贤堂上,挨次坐定,那集贤堂就是风虎堂。
袁彪以为风姑娘已去,闹山虎已死,此名不合,遂改了集贤二字,加工理,改造得十分宏丽,和昔日不同了。
众人遂互问别后状况,好在玉琴回乡的情景,已有朱大常讲过了,不必赘述。
大家急欲知道的,便是玉琴如何对付鲍文远的一回事。
玉琴便将迎素阁上的一幕趣剧,讲给大家听,笑得小鸾张开了口合不拢来。
袁彪道:“姑娘真是金刚的手,菩萨的心,换了我时,早已把他一剑挥为两段。”
玉琴道:“那厮虽是可杀,但我看在鲍提督的脸上,姑且饶他一命。等到鲍提督回衙时,知道这事,必要重重地责备他的儿子。将来,鲍文远还也许能改过为善咧。”
朱大常道:“不错,鲍提督确是一位良将,能够顾念民瘼,冒雪亲征,所以,我们帮着他把土匪剿除。况且,他待我们的情意也很深厚,他只有这一个儿子,我们何忍使他抱丧子之痛为若熬之鬼呢!师妹处置得很好。”
玉琴闻言,嫣然一笑道,“承蒙师兄谬赞,愧不敢当。我要问,师兄别后怎样来此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