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听到这里,深感自己孤陋寡闻:“原来江湖上竟这等复杂,听起来真有些使人畏而却步啊!”
吕黄中见玉龙有些孩子气,不禁笑道:“也难怪有人说‘不下江湖想江湖,下了江湖怕江湖’。江湖险恶,人妖混际,一日不慎,难免堕落。然公子也无需望而生畏。俗语云:‘忠义为本,立脚最稳’。江湖上最讲的就是信义,而那些恃强霸道,杀人逞凶之辈,总是没有好结果的。”
玉龙听了脸蓦地红了,想起自己适才对包六指不敬的举动,以及日间对吕黄中武功不高的轻视情绪,真是羞惭难当。
他现在知道了吕黄中为何能够在江湖上享有“小孟尝”的美誉,敢情于江湖上立脚并不尽靠武功。想起自己与吕家萍水相逢,两个多月来竟受到吕家如此盛情的款待,这不正是惺惺相惜的忠义之举吗?
果然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玉龙越发敬服这“小孟尝”了。
二人谈着谈着,玉龙蓦地动了心事,忍不住问吕黄中道:“吕先生如此忠信遍称江湖,天下豪杰无不过你门下,何不趁此招集天下好汉,作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吕黄中闻之一证,把眼瞅着玉龙,惊异地反问:“公子是说反清复明?”
玉龙方感自己未免太唐突了,红着脸没说话。
那吕黄中喟然长叹一声:“天下事却是很难逆料的,家父在世时,每常教诲说明末以来百年间,天下苦乱久矣,满清入主中原乃势必所然。
百年来英豪忠义不乏其人,然终无一成功者,就是因为民不堪久乱,直望安定。几个孤臣遗忠如何能成天下事?
如那张煌言、郑成功辈,皆一世英雄,几十年间,三度闽海,四入长江,千里转战,东南驰骋,最后终是没得逞其志。
东南一带,几十年战乱,却只落得个村荒人稀,荆棘满目,即便再多几个遗民聚义,无非蚍蜉撼树,只是多一些人被杀,多一些村被焚罢了。于天下民生有何裨益?
就拿公子作比喻罢,你身携传国玉玺,引得东南各门各派无不垂涎,他们为了个人私利,互相倾轧相逼,想必公子也有亲身感受罢?”
玉龙闻听心中略惊,知道吕先生必已然发现了行囊中的玉玺,只是现在他已深晓吕黄中的为人,不平静的心才渐渐平静了。
但对于吕先生的话却不敢苟同,于是问道:“以先生所言,难道我辈只有作鞑虏的顺民了?”
说着话,语气显得十分地激愤。
吕黄中闻见摇了摇头,缓缓而言:“非也!运者,气数也。大明三百年的基业,一旦毁灭,正是自身朽败中落所致。天道忌满,人事难全,当今方值满清鼎盛之期,天下又苦战久矣,民不喜战,何以为用?”
玉龙听了,也似在理,不觉问道:“那,依吕先生之见该当如何?”
“唉!这正是我们当前急待迫切解决的一个难题呀!”吕黄中微微叹道。
玉龙见吕先生也没想通这个问题,不免有些气馁。
这时,他骤然想起了许多往事,为什么大岚山事败,为什么义父隐匿山中十余年从不下山,为什么洞然大师身藏传国信物,却东躲西藏十余年,只怕他们都曾考虑到这个问题,而至死也没能解释开。想到此,玉龙自己也茫然了。
斗转星移,时光荏苒,身体已然康复的玉龙,过了上元节,谢绝了吕家的再次挽留,打点行装,启程上路了。
临上船前,吕黄中在码头旁的小酒店里,设了一桌酒席与玉龙线行,酒饭过后,吕黄中单独陪着玉龙踱了出来。
微雨中他望着玉龙踌躇了一下低声说道:“我知道周公子志在天下,次此羁留寒舍多有照顾不周处,但望不要介意。”
玉龙想起几个月吕家的款待,尤其是于吕黄中处学得了许多的东西,也是十分地眷恋。
想想不觉潜然泪下,只说了句:“吕先生的情义,我玉龙终生不忘。”
便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吕黄中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递给玉龙说道:“我侄女四娘吕婉娥自幼体弱多病,收在九华山‘红莲仙子’的门下习武健身,公子这次路过九华山,若有暇裕,烦遣上山代我看一看她,且将此信交付给她。”
玉龙闻言,袖了书信。
吕黄中依旧谆谆嘱咐道:“我曾使人在江宁打探过,没有听说张复明的下落,此次公子前往,定当谨慎从事,江湖上险恶多诈,小心莫中了他人的圈套。到了江宁无论寻没寻到人定要捎回个口信,省得误事。我在江宁有几个商旅朋友,公子不妨去住,只是自家别露了行迹。”
说罢,又从怀中掏出了几封业已写好了的给那几位朋友的信,递给了玉龙。
玉龙当即谢了吕黄中,然后又与众人挥泪告别上了船。
春寒料峭,江风袭人。
从嘉兴发棹时只是微雨,一进江苏境内竟尔满天飞雪了。
船家畏雪不行,泊船不进。
船中奇寒难奈,玉龙只好上岸。
然雨雪交加,道路泥泞步履维艰,玉龙便寻了个小店住下,待雪住再作打算。
一连两日大雪不住,天气奇寒,玉龙被困在店中不能上路。
这小店乃是江边而立,四处人烟稀少,又逢上大雪封路,店中竟只有玉龙一个店客,冷落寥寂,十分无聊。
这一日,玉龙要了壶酒,望着窗外雪野寒江正自郁闷。
突然院中一阵犬吠,院门“呀”地一声撞开了,纷扬的大雪中一位少年闯了进来。
玉龙闻声望去,见来人星目长眉,面如冠玉,一身鲜丽的打扮,知道是个富豪宦门的公子哥。
那人手中提着一个貂皮软包,一踏进门来便连连跺脚,口中兀自喝着:“店家娘子快来侍候。”
那店家老板娘,也就三十出头,虽然粗裙荆钗,却也有几分姿色。
她闻声跑出来一见这公子的模样,知道来了个大财东,连忙上前一面接了这公子的大氅,一面帮着拍打公子身上的残雪,殷勤地询问:“这大的雪,公子还出门呀?”
那公子似不胜店家老板娘的拍打,嘻嘻地缩闪笑道:“娘子的手不能轻些?看闪了纤手。”
那店老板不知何时阴悄悄地走了出来,他见这公子轻佻的样子,不觉蹙了蹙眉,也没言语,接过那貂皮软包掂了掂,冷漠地问道;“公子这等大雪出门,没有几个长随吗?”
那公子似没在意老板的问话,一双眼只是滴溜溜地在老板娘的粉脸上乱扫,嘴上却不置可否地漫然应哦着。
直到那老板狠狠地咳了一声,他才窘迫地移开了双眼,对着二人叹了口气:“唉~本欲去苏州,不料遇上这般大雪,船只得泊住了,舱中太冷,谁禁得那般奇寒?只好上岸找店罗,这里也真怪,方圆十里竟找不到几家旅店。”
那老板闻听嘴噙冷笑,说道:“公子千金贵体,想必大雪中受了不少苦吧?”
“可不是嘛!泥雪中稀里糊涂地走了大半天哪。”说着翘起了那满是泥点的鹿皮靴子。
接着,他不无感慨地叹了口气,那眼又扫向老板娘:“娘子,你说这雪可真是少见呀?”
一旁老板冷冷一笑:“当然了,新的天子才登基,老天也应降些瑞应吉兆嘛。”
“你说这雍正皇上比那康熙皇上如何?”那公子只是问老板娘。
那老板娘报之粲然一笑:“我们山野细民,哪里管得他许多天下大事。”
“这倒也是。”那公子突然沉吟起来。
眼睛扫了四周一遍,猛然间发现了正在喝闷酒的玉龙,略略一怔后便怪声怪气地叫了起来:“哟!我只以为天下就属我一人最是晦气了,看光景敢情这里还有一位落难的公子哪。”
说罢,回头嘱咐了老板一句:“我的仆人就在后面,烦你接迎一下。”
随之又向老板娘轻佻地飞了一眼,那少妇只是笑了笑,转身轻快地走进了内堂。
那公子踱到玉龙桌前,拱身唱了个大喏:“在下白沙,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玉龙固然从心里讨厌这个纨绔公子,然碍于礼貌,只好起身还礼:“在下王寻。”他是将那“璕”字拆开了。
“哟,是王公子呀。”那公子一见如故,老朋友似地也不谦让,一屁股坐在了玉龙对面,向那堂内叫道,“店家娘子上菜来,我与这位王老弟喝他几杯。”
玉龙此时坐也不是,走也不好,简直哭笑不得。
那白公子似没有注意到玉龙的神色,进而问道:“敢问王兄此欲何往呀?”
玉龙回答道:“苏州。”
“嘿~这不巧了么,我们是同路呢。”
那白公子形似他乡遇故知,眉飞色舞。
他见玉龙微微蹙眉,关心地说道:“我看王公子精神委顿,心情郁闷,莫不是也遇到了什么不爽之事,欲去那苏州开开心?”
说着拢近前,探首低声神秘地说道:“王公子可知,阊门内广寒楼新来了个大姐,那嗓子,那盘子,那腰身真真天下绝有啊!在下此次去苏州便是去看看她的。怎么,王公子不想到那温柔粉脂乡中做他几天鸳鸯梦?”
玉龙心知与这个花花公子无须多费唾液,故尔只是瞪眼瞅着对方,并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