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风？
祁风抬眼看他，棕色瞳仁里的微光不停闪烁。
陆修笑了笑：“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风起于林，不为林动而休止。”
祁风一怔，又听他说：
“我很喜欢这句话里的磊落不羁，故而叫‘休风’。少主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此休风非彼修风。
祁风一直看着他的眼睛。
这个名字里蕴含的意思昭然若揭，可陆修偏就一副光明磊落的模样，还言之凿凿，倒显得是他大惊小怪了……
“没……挺好的。”
祁风别过视线，觉得耳根又开始发烫。
“那就好。”陆修轻笑一声，伸出手指拨弄了一下那个不太起眼的红穗子。
“休风”露出来的雪白的剑刃闪了闪，又被它的新主人收了回去。这把神似呈归的剑，除了名字，没有在陆修心中掀起一丝波澜。
他没有深想何州庭给他这把剑的意图。
如果何州庭真的发现了，如今可不会这么好心给他送这么难得的剑，而是二话不说就把他送西天。
至于“休风”为什么和“呈归”这么像……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过是一把剑罢了。
陆修又抓了抓那个红穗，刚想把剑背到背上，就看到前面拐角处探出了一颗小心翼翼的头。
他的动作一顿，祁风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好对上了那个有些熟悉的湿漉漉的大眼睛。
“那是……”祁风觉得有些熟悉，脑子里想了想，陆修已经迈步走过去，道：“是小禾。”
祁风瞬间想到了当初他们为其解围的那个乞儿，走过去一看，果然是他。
一直偷偷往这边看的小禾当然也发现了走来的陆修，一时之间心里越发紧张，好像做错了什么坏事被当场抓包了似的，挪了挪脚步，把身体从巷子里站了出来，垂下头，一动也不动。
“大人……”他不确定恩人是否还记得他，打招呼的声音小得几不可闻。
陆修在他面前站定，声音柔和，一如当日：“你的腿好了？”
听到这话，小禾的鼻子骤然一酸，眼睛也红了起来。
自从当初分别，他不知道从哪里找两位大人，他想要再次郑重道谢，可是又不知道两人的行踪，只好每天偷偷摸摸地在侍药门门口转悠，又想偶遇两位大人，又害怕再次碰上上次想要打杀他的那什么长老。
这次听说那什么长老死了，他欣喜的不得了，每天都来三四次。这次终于撞见了，可万万没想到，他都还没来得及为当初的救命之恩道谢，就受到了大人的亲切问候。
“多亏了两位大人赠予我的灵石，如今，我的腿，已，已经好很多了。”小禾手里绞着衣角，说到最后有点结巴，像是过于激动。
他始终没有抬起头，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一直牢牢地看着脚尖的眼睛蒙上了水雾，心里依旧在害怕自己穷酸的模样冲撞了两个神仙一般的人物。
祁风简单打量了他几眼，最后把目光放在了他的脚上。
入秋了，天格外的凉，就算现在艳阳刚照，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也有不少人穿上了裹着兽毛的锦裘，而小禾依旧是无比单薄的几片衣裳，鞋尖还破了一个洞。
难道是看腿把灵石都花光了么？
祁风从小就是金枝玉叶，看到这幅情景，下意识就觉得是自己的灵石给得不够，于是拨开外袍，想要再多拿一点灵石给他。
不料陆修轻轻抬手按住他，制止了他的动作。
祁风一愣，看着两只相叠的手，还没反应过来，那只手就收了回去，转而搭在了小禾的肩膀上。
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重量，小禾浑身一抖，下意识的就往后退了一步。
高大的陆修屈膝蹲下来，看着那双受惊的眼眸。
如此澄澈，像极了不染纤尘的琉璃珠，然后眸底隐含的濡慕信赖神色使其更像世人争相追逐的九星鹿幼崽。
他安抚地冲小禾笑了笑，轻声说：“小禾，别怕。”
说完，他停顿了一下。
刚才小禾退后的动作让他有些了然，腿部的伤情无法掩饰，他只需一眼，就看出了小禾的腿伤根本没有去治。
“你实话告诉我，灵石，是不是被抢了？”陆修柔声问。
小禾更惊了，微微张开嘴，眨了眨眼，一直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瞬间就落了下来。
陆修抬手给他擦去了眼泪，动作轻柔，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怜惜。
“大人……我，我不是故意的……”受了委屈的小孩自觉找到了安慰，他扁了扁嘴巴，想哭不哭。
“我知道，不怪你。”陆修又给他擦了擦眼泪，指腹轻轻抚过眼底，温热的感觉陌生极了，给小禾带来了从没享受过的体验。
好陌生……却很安心。
“想哭就哭吧。”这个时候的陆修目光缱绻，声音轻柔又低沉，像是在安抚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引得一旁的祁风止不住的惊疑。
小禾却又不哭了，他吸了吸鼻子：“大人不用担心我，我的腿虽然没有大好，可是还是能跑会跳，根本没有什么大影响。”
说着，为了让他们放心，小禾跺了跺那只有伤的右腿。
骨头处又漫上了痛楚，不过全被他忍下来了，故作轻松道：“你们看！没有一点事儿。”
陆修无奈道：“你以为我们真的看不出来么？”
看起来才到他腰部的小孩不过十几岁的样子，自以为能忍痛，实际上不明显的蹙眉动作已经完全把他暴露出来了。
小禾挠了挠头，小脸微红。
陆修闭上眼，从空间袋里面翻出几个金元宝，想了想，又换了一把不起眼的碎银子，和几贯铜钱，拉出小禾的手，悉数放在了他的手心。
小禾惊呆了。
祁风更是惊讶。
如今修真界流通的货币几乎都是灵石，但凡是个修士，也不会把凡人之间通用的金银带在身上。毕竟灵石走天下，金银也不过是次要。
他想不明白，身为东明山首席弟子的陆修，身上居然还随身携带碎银吊钱？
难道就是为了用在这个时候？帮助没钱寻医问药的无辜乞儿？
祁风困惑不已，又见小禾惊慌地缩回手，好像那钱是什么烫手山芋。
“大人，这……”
在小禾看来，这不是烫手山芋，却也和烫手山芋没什么两样。
陆修眯了眯眼睛，故意发难：“上次你这个哥哥给你灵石，你都照单全收，怎么到了我这里，连几贯钱都不收我的了？”
这怎么能一样呢？
小禾咬了咬唇，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也不知道灵石和银钱于他而言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前者昂贵，他甚至都没见过，但他依旧收了下来，就算知道保不住，也依旧收了下来。
可是银钱，他正好需要的东西，却无法安然接受。
或许是对象不同，又或许是同样的赠予，背后的意义却大不一样。
哼哧哼哧了半天，小禾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陆修叹了口气，又把他的两只手拉出来，不容拒绝地塞进他的手心：“好好添几件衣服，调养好身体，以后有你报答的时候。”
小禾心一颤，握紧了手里沉甸甸的银钱。
陆修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心底冒出一股暖意，眉眼处更是温柔似水，他回忆着脑海里那人对他说过的话，又对小禾说了一遍：
“你想要报答，首先得活下来。”
他没看到的是，一直安静站在一边的祁风目光一下子就变了。
“活下来……”小禾心里有点茫然。
陆修出神片刻，随即将思绪从尘封已久的回忆中剥离出来，笑着说：“当然，如果是你，只是活下来也不行。”
他又拿出一个红玉佩，长须药材的模样，浑身晶莹剔透，一看就不是凡品。
那块玉佩也被他塞到了小禾怀里。
小禾怔怔地抬头。
在祁风复杂无比的目光中，陆修语气轻快：“拿着它，去找侍药门魏长清。”
听到这个名号，小禾顿时觉出怀里的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令他难以接受的当然不仅仅是质感沉重的玉佩，而是陆修话中的那个深意。
“他会教你修炼。”
天啊——
小禾隐隐的猜测成真，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脚腿都软了几分。
陆修继续轻飘飘地说：“蒋预在前，虽然你做不了首席弟子，可单凭着魏长老的野心，就算最后只是侍药门外门弟子，只要是挂在他的名下，你也断不会受到打压。当然了，前提是你肯好好修炼，努力争取。”
听完这一席话，小禾已经不知道说些什么了。他才想起呼吸似的，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止不住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争先恐后地往下掉。
“大人……”小禾说一句，抽噎着就要跪下磕头。
陆修则拽着他，不让他跪，然后拍了拍他的脑门，轻声笑骂了一句：
“出息。”
小禾心中更加难受，又是想哭又是狂喜，他实在想不明白：“大人，您为什么对小禾这么好？”
别说他想不明白，祁风也想不明白。
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陆修无奈一笑，想了想，还是说：“小禾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祁风一愣，想起陆修方才说的无比耳熟的那一句——
“你想要报答，首先得活下来。”
一时间脸色发烫，表情变得不太自然。
小禾不疑有他，他现在的心情就像是垂死的旅人在冬夜里看到了执着炬火的神明，虔诚至极，宛如朝圣。
“大人。”他吸了吸鼻子，伸手抹了一把眼泪，“您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面前两位大人的名字他当时就听说过了，后来又经过他反复打听，早已经是烂熟于心。
陆修……这个名字……当真是极有大人温和大气疏朗强大善良君子风度翩翩的风范！
“你叫什么名字？”陆修挑眉，配合着他问。
“我没有名字。”
小禾哭得脏兮兮的小脸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小禾也不过是我随便取的名字，现如今，我不想要了。”
说着，他深吸一口气，那双明润的眼睛闪烁着熠熠光辉：
“请陆修大人……为我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