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听说他们要去,欣喜异常,忙不迭地向他们解释起了关于这城南集会的渊源典故。
陆修也没阻止,他垂着眼帘,手指百无聊赖地来回拨弄着休风的剑柄,竟是无比耐心地听掌柜的讲完了。
祁风觉出几分反常。
城南集会……
既然历史如此悠远,陆修又是在泽鹿城长大,又岂会不知晓。
祁风有些摸不清陆修现在的想法。
陆修这番表现……好像有些怀念的意思,令他不得不猜测,在那繁华的城南,在十数年的光阴前面,或许又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发生。
他也低下头,心中莫名有些沉闷。
听着掌柜絮絮叨叨,陆修就像个极富耐心的温润君子,虽然神态敷衍,可时不时的应声令掌柜的好感噌噌往上冒。
这位大人看起来凶悍冷漠,没想到骨子里竟是如此的平易近人!
看来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不自觉地瞥了一眼站在一边安安静静的祁风,心中咋舌。
倒也不是……这位大人就不一样了,都说相由心生,瞧着就是位冰美人,实际上却比雪山之巅的寒雪更是冰冷疏离。
察觉到他的目光,祁风抬头看了一眼,淡淡的眼神刚一接触到掌柜的视线,后者就慌忙收了回来。
“多谢掌柜的解说。”陆修浅笑答谢,玉容挂着微笑,说不出的摄人心魄。
这下子掌柜可算是彻彻底底地把陆修前不久的威胁抛之脑后了。
他浑然忘却了方才陆修眼中的冷光,只觉得对方当真是神明爽俊,谈吐间说不尽的雅量非凡。
对于一切能够令人赏心悦目之事物,世人自是不会吝啬他们的包容。
“应该的应该的。”掌柜爽朗一笑。
简单几句告辞后,掌柜朝着门外向他们抬了抬下巴:“两位大人现下可要去城南?”
随着他的示意向外看去,街上本来就不多的路人如今走了个干净,暮霭沉沉压在青石板上,像铺了一层燃尽的灰烬,莫名有些荒凉。
陆修的视线的外面停留几秒,转过头,刚想说些什么,就被祁风打断了。
“眼下还不行。”
说完,祁风微微退后几步,上下打量他一眼,目光中带了点笑意。
陆修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他出来得匆忙,竟是连发冠都没扎。
一时间,身体竟有些僵硬。
他刚才……就是这么……跟祁风讲话的?
酒楼的厅堂人流如织,不知有多少人的目光流连过此处,可笑他竟一点都没发觉。
掌柜的目光也移过来,看着他安慰道:
“大人风采出众,即便是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也依旧是丰采高雅,实乃龙章凤姿! ”
“……”陆修缓慢地转过头,盯着他。
好像……并没有被安慰到。
祁风莞尔,不由得高看了掌柜两眼。
还挺会夸。
唇边的笑意转瞬即逝,可眼睛早就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祁风声音不由得放轻:“没关系,他说的是真的。”
陆修抓过桌上的休风,转身就走。
这下子祁风真的有点诧异了。
……陆修竟如此介意?
他没有多想,抬脚跟他上了楼。
身后的掌柜目送他们上去,等到瞧不见人影儿了,才摸了摸自己的脸,倏地叹了口气。
陆修进了内间,瞥了眼桌上的铜镜。
模模糊糊的,还不如没有。
于是便随手捏了个诀,一团水雾凭空出现,几息间尽数散去后,一个晶莹剔透的水镜便浮现出来了。
水镜清澈明朗,把他的脸映得清清楚楚,也把后面人眼中的惊诧看得明白。
陆修面色如常,抬手束冠。
祁风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
他看似一脸认真,可眉头轻皱,视线不凝,紧抿的唇线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在祁风眼里,这就是把“我心情很不好”写在脸上了。
他不免心中好笑。
回想以前,陆修在所有人面前都是衣冠齐楚,从没有狼狈的时候,想来不仅仅是身份习惯,更是性格使然。
这样严谨的人,又是怎么放任自己还没有束冠就下楼的呢。
想起自己方才刚看到他时对方眼中的躁郁,视线相接之际又瞬间平息,祁风没忍住,勾了勾嘴角。
透过水镜,祁风这微妙的变化可没躲开陆修的眼睛。
他眯了眯眼,转过头看他,语气凉凉的:“你笑什么?”
陆修的手还扶着玉冠,语气虽然不善,却没有任何威胁。
祁风愈发忍俊不禁,他勉力压平嘴角,摇头:“没有。”
陆修可没那么好骗,他啧了一声,手一松:“不束了。”
这番作态,像极了赌气耍赖的稚童。
祁风还没缓过来,又见陆修冲他抬了抬下巴:“你来。”
“?”祁风微怔。
“太累了,举得我手酸。你来给我束。”陆修垂下目光,语气平淡,可心中全然不是一回事。
……嘶。
嗯?
祁风怎么还不过来?
莫非,他觉得太亲密了?
这种举动很亲密吗?
好像是挺亲密……
可是,以他们现在的关系,这么亲密不是理所应当吗?
难道说……祁风觉得给男人束冠有辱尊严?
胡思乱想到此处,陆修眉眼一寒,心中骤然冷笑。
他抬起头:“你……”
发间缠上了一双手,祁风扶着他的头,眼神专注:“别动。”
“……”陆修扫了一眼对方通红的耳朵,心中冷哼,却是老老实实地僵着头,一动不动了。
修长纤细的手指无比灵巧,在漆黑的发丝不断穿梭,偶尔会有一缕柔顺的发丝从指间溜出来,落在肩膀上,不动声色地搅了一池深水。
祁风哪给别人束过冠……
本来还心跳如雷,束着束着,心跳全然变了味道。
他抓了一把逃跑的发丝,重新束好,根本不敢和水镜中存在感极强的视线对上。
最终,在陆修静静的注视下,终于弄好了。
这是个不小的挑战。
祁风抬眼,目光相触,不由得郝然:“好了……”
陆修的眼神有些沉郁,不知道在想什么,听他讲话,这才不慌不忙地转移了视线,去看镜中的自己。
“……”水镜是不是歪了。
祁风端详两秒,深吸一口气,伸手就要去拆:“重新来吧。”
陆修却抬手阻止了他:“不用了。”
说完,看着镜中的自己,沉声问:“不好看么。”
“……”祁风哑然。
镜中的男人本就俊朗,款式平平无奇的玉冠嵌着颗赤色宝石,光辉恣意,越发显得他俊美逼人。
“好看。”祁风诚实点头。
陆修这才满意,又忍不住追问:“刚才我的样子,也好看?”
祁风对上他故作矜持的目光,这点小心思落在他眼里,竟觉得意外的可爱。
“好看。”
说完,祁风顿了顿,又重复了一次,“真的很好看。”
陆修的心狠狠一跳,他抬手拽住对方的衣襟,把人扯得弯下了腰。
唇齿厮磨间,只觉得此时此刻,分外好光景。
……
暮色的云挂在天边,慵懒绚丽,可惜总不肯多留片刻。
“陆修,”祁风喘着气,终于寻了个空档,提醒道,“集会。”
陆修没有停。
也不想停。
这种异常的状态他早就发现了,本应欣喜,却因为自己刻意隐瞒的身份总是惶惶不安。
他不敢想象,若是有朝一日,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出来,祁风的反应会是如何……
还会像如今这般吗?
心有欺瞒,故而沉ni其中的同时,也难免患得患失。
怀中人的腿都软了,却还在不自量力地推拒。
不对,这种力气,说是迎合,或许会更恰当些。
他伸过手,覆上对方的眼睛,又重重地吮了下,才放开他。
祁风紧紧抓着对方的外袍,指尖泛着白。
陆修静静欣赏片刻,才低声叫了一句:“少主。”
祁风浑身一抖,想要睁开眼睛,却看到一片黑暗。
陆修俯身过去,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从胸腔中带出来的震颤和着低哑的声音,撩人心弦:“喜不喜欢这样。”
祁风止住混乱的呼吸,晶莹的唇瓣在一道火热的视线中缓缓抿紧。
陆修滚了滚喉咙。
他能感觉到祁风长长的眼睫毛在他的手心撩动,对方显然紧张起来,不停地眨眼睛。
他难道是想听祁风说什么情话吗?
以他的性子,这辈子做的最勇敢的事情恐怕就是在雪山冰湖旁,那孤注一掷般的一声“再来”了吧。
想到这里,陆修唇角勾起,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对方眼里,能够作出这样的选择,是多么离经叛道的一件事。
他心中淌过一道暖流,发着令人上瘾的甜意。
陆修抬起另一只手,安抚似的揽住他的腰,刚想说些什么,就听祁风的声音传来:
“喜欢。”
这道声音明显发着颤,可即便如此,也能叫人听出几分迫切。
陆修一怔。
祁风伸过手把眼前的手拉下来,对上陆修的视线,那双好看的眸子微微发亮。
若是掌柜知晓一切,定会感叹他的目光短浅。
从苦难中爬出来的孩子披上了温润的外衣,在期待的目光中长出来的孩子裹上了冷漠的盔甲。
当伪装卸下,他们都将充满热烈,坚定光明。
“我喜欢这样。”祁风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回答。
然后,俯身贴上,做了和当初一样勇敢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