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嘉的目光落在趋于平静的木门上，鸦羽般的睫毛在烛光的映衬下投出一片好看的剪影。
叽叽喳喳的人离开了，房间又归于平静，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又过了许久，他才抽回心神，睫毛忽闪，像一只翩然起舞的蝴蝶。
朋友。
居然把一个不知根不知底的人当成朋友，这么笨，他是不是应该重新考虑一下到底要不要让钟念白进结玉会。
目光又落在指尖捏着的糕点，心情突然有些微妙的好转，他丢回盘中，掀起了被子。
刚刚还重病不起的颓态一扫而空，长腿迈下床，随意地披上了一件宽袍大袖，就着夜色走入庭中。
“笃笃。”
敲门声响起，金华清在一片黑暗中警惕地抬起上身：“谁？”
“我。”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金华清凝滞几秒，又道：“我已经睡下了，贺大人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一刻钟前你不是还和钟念白相谈甚欢吗？”
“……”
金华清踌躇半晌，刚想应声，又听门外的人道：“我听念白说你又病了，让我看看。”
金华清莫名有些窘迫：“稍等。”
他正准备下床，贺嘉却等不及了，直接推门而入。
“好生躺着。”
金华清噤声，倚着床头，看贺嘉俯身点灯。
火苗从指尖倏地燃烧，一簇簇地晃动，在这个昏暗的封闭空间，犹如无边黑暗中亮起的唯一一丝光亮。
“怎么回事。”贺嘉指尖合拢，审视的目光看向呆呆愣愣的金华清。
“什么？”金华清猛地回神。
“你不是一直都在躺着吗，怎么感冒了？”
贺嘉突然凑近，俊朗的容颜骤然放大，由于背光，看得并不是很清晰，还没反应过来的金华清下意识闭紧了眼睛。
滚烫的额头上贴上了一只手，又软又凉。
贺嘉蹙紧眉：“还真的发烧了啊。”
他们回到泽鹿城也有两三天了，得到钟念白的相助后，各自睡在不同的房间，倒是没说过几句话。
他底子好，又是受惯了伤，加上有好药好饭，当然恢复的快。
金华清体质不怎么好，又受了那么多的惊吓，卧病不起他能理解，可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烧，作为一位成功的修真人士，这怎么都说不过去了吧。
“也许明天就好了。”额头上的手离开，金华清睁开眼睛，贺嘉离得近，近到他一眼就看到了对方脸上的嫌弃。
“或许是因为在泾光雪山……”他心尖一慌，连忙想要解释。
贺嘉打断了他：“不单单是因为这个吧。”
金华清一怔。
贺嘉坐在床边，稍稍拉开距离，语气充满了然：“你还在疑虑，因为你的同门？担心回去不好交代？”
金华清的心猛地一恸。
不可否认的是，金华清确实有这方面的顾虑，思虑太多，身体当然受不住。
他沉默良久，没有否认，低低的“嗯”了一声。
贺嘉皱眉，还想说些什么，余光瞥到他低落下来的神色，便把话收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才又评价道：“可是……这么麻烦别人，不太好。”
金华清揪紧了被单，闭了闭眼睛：“我知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贺嘉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话说的，怎么好像他在替钟念白赶人呢。
“我知道的，贺大人。”金华清垂着头，声音有点闷，“我已经够麻烦你们了，确实不应该再多生事端。”
贺大人冒着生命危险把他从泾光雪山带下来，又拜托朋友收留他，这份恩情，本就已经足够铭记于心了。
贺嘉思索了一下，觉得他说的没毛病。
于是点了点头：“没关系，你还可以在这里多住些日子，等你的烧退了再说。”
他的本意不是要赶金华清走，在他看来，金华清这样的做法实在是有逃避现实的嫌疑，如果一直想不开，烧的就不只是脑袋 ，那团火迟早会烧了他的心智。
“我会告诉钟念白，你安心住在这里，不必担心有后顾之忧。”
迟疑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应该再开导几句话，可是又觉得没什么话好讲。
如果金华清一直沉溺于往事，这样的人，实在不需要他多费些什么心思。
正这么想着，放在床边的手突然被捉住了。
他抬眸看过去，金华清一脸迫切：“你要走？？”
贺嘉一顿。
金华清的脑子估计是烧的糊涂了，他牢牢地抓着对方的手，上身微微凑近，越过了床帷投下的阴暗面，脸上的神情莫名有些偏执。
“你现在要走了吗？”
贺嘉向后倾了倾身体，眉心一跳，他“嗯”了一声，又反问道：“不然呢？”
金华清突然觉得头昏脑胀，或许是因为高烧，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要走……
他怎么能走呢！
金华清死死盯着贺嘉的眼睛，看起来有些不太清醒。
贺嘉觉出几分不对。
“金华清。”他叫了一声。
金华清没动，手下却用了力，重重掐着贺嘉的手腕。
“金华清！”贺嘉一时吃痛，心头突然漫上一股怒火，“松手！”
像是被人当头砸了一棒，金华清理智瞬间回笼，他的上身猛地砸回床头，满脸复杂的神色又藏回了阴暗处。
“抱歉……”
“手。”见他终于恢复正常，贺嘉有点没好气，“你当这是床板呢。”
金华清像是摸到了烫手山芋，迅速地收回了手。
这个样子，倒像是他强迫对方把手指掐在了自己手腕似的。
“贺大人……我……”
贺嘉揉了揉发疼的手腕，就着烛火一看，俨然已经红了一片。
“行啊，发烧了还这么有力气。”贺嘉吐槽道。
金华清的声音有点抖：“贺大人，非常抱歉……”
贺嘉挑眉看他。
金华清自责道：“我刚才，脑子有点不清醒。”
“怎么，你不想我走？”
金华清呼吸一滞。
“也是，我能理解。”贺嘉道。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在他身边照顾，对方对他产生了依赖，这也是能够理解的事情。
“不过眼下有些事要做，不得不先行离开。”
金华清在黑暗中的表情有些晦涩，他喉结动了动，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尽量做到平静：“贺大人是想去遴选大比吗？”
最近发生的大事也就这么一件。
贺嘉点了一下头。
“代表曦……”
“曦光雇佣会。”贺嘉贴心地提示。
金华清扯了扯嘴角。
他以前哪记得这些劳什子雇佣会，在半月前的他眼里，这些散修组织根本不入流，他能记住一个结玉会就算不错了。
“曦光雇佣会也要参加吗？”
贺嘉摇头：“不。”
不知为何，他竟轻而易举地就把计划告诉了对方：“我打算以个人名义参加。”
结玉会会长……应该也算是个人名义吧。
应该算。
没听到回应，贺嘉抬起眼皮去看金华清，语气懒懒的，有种熟稔的随意：“怎么，你不相信我的实力？”
金华清的脸上应该充满了不可置信吧。
出乎意料的，金华清竟问：“你什么时候去？”
贺嘉眉一挑。
金华清顾自道：“师尊原本计划，若我找到摇光雪莲，便能够理所应当地代表千鸟道参赛。”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又道：
“我本就辜负了师尊的期望，现下也应该振作起来才是。”
贺嘉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应该有了猜测。
果然，金华清说到这里，又摸上了他的手，语气无比恳切：“所以，你带我走吧，我们可以一同去。”
“……”贺嘉黑了脸，“跟我走？现在吗？”
“我应当先跟家中和师尊做出交代——”
金华清咽了咽口水，或许也觉出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声音有些放低，莫名多了些可怜的意味：
“贺大人……你，你等等我好不好。”
“……”贺嘉无语片刻，猛地抽回了手。
金华清突然觉得眼底发热，水光漫上眼眶，他有些狼狈，慌忙低下了头。
果然，要求还是太过分了！
嘴上说着不再多生事端，可又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麻烦贺大人，这在他人看来，又和那些攀附强者的无耻之徒有何区别？
换做是谁，都有些受不了吧。
贺嘉确实有些受不了。
他看着金华清，后者的下巴几乎要垂到胸膛，看起来实在是颓丧，叫他心中也有些烦躁。
“你是不是忘了你还在生病。”贺嘉皱眉，“以你现在的状态，是要去参赛，还是去丢脸。”
金华清慢慢抬头，又突然停止，目光放在贺嘉依旧搭在床边的手上。
“你如果想要跟我走，现在这个状态，肯定不行。”贺嘉不想承认自己有些心软，语气也有些凶，“我可不想带着一个废物。”
这话便是答应了。
金华清觉得自己的眼泪有决堤之势，他连忙再次低头，飞快地眨了眨眼睛。
“我会尽快痊愈，不会拖贺大人的后腿。”
金华清声音有些沉闷，莫名让他联想起了连绵的雨，泛着湿潮的气息。
贺嘉勉为其难地点头，语气好似漫不经心：“丘洛州不远，你还有时间和家人好好道个别。”
金华清依旧没有抬起脸，闷闷地应声。
雨好像没有停。
贺嘉心一动，突然问道：
“你是哭了吗？”
“……”
贺嘉无声地笑了笑，刚才还有的一点不耐烦瞬间消失殆尽。
他眸子一转，不知从哪儿来的坏心思，稍微拉近了一点距离，声音压低：“抬起脸，让我看看。”
金华清整个人一僵。
话一说出口，贺嘉就发现了自己言语的放浪之处。
糟糕！一时得意，竟开口调戏起来了。
他收了笑，咳嗽两声，缓解突然袭来的尴尬。
“那你好好休息，我就……”
话音未落，金华清通红的眼眶闯入眼帘，惊得他把后面的话全吞了下去。
金华清撑着手，上身贴近，声音像是被狠狠碾过，红红的眼睛直勾勾地：
“你是不是明天就走。”
贺嘉喉结微动，看着再次贴上来的金华清。
这个时候，好像谁先躲开目光谁就输了似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贺嘉一动不动，目光对视。
金华清似乎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他蓦地露出一个笑，配着他哭红了的眼睛，有种惊心动魄的破碎感。
“我知道了。”金华清说，“给我一晚上时间，我明天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