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秦衍到死也不会忘记。
秦家是白家世仆,几年前,白子初被送入青阳宗,秦衍被派去贴身保护。
秦衍从小木讷,若不是偶然之间被白良发现他的幻术天赋,并悉心培养,恐怕这辈子就和他的父亲一样,只能做些管家事宜,一辈子碌碌无为。
而白子初嫌弃他修炼幻术,一直吩咐他谨小慎微,闭口不言。
秦衍也听话,从没向旁人透露过一字半语,别人也只当他这个跟班略有些实力,殊不知他的幻术使得出神入化。
于是秦衍与白子初形影不离,白子初人前人后巨大的反差叫秦衍难以接受,可却不能不接受。
不仅如此,他还得想尽办法帮着,护着。
白子初来了青阳宗依旧是作恶多端,秦衍早就习以为常,熟练的为他善后。
幻术果然是卑劣至极……
每每这时,秦衍都会无比厌恶自己的能力,但他更厌恶为虎作伥的自己,他感觉自己就好像藏在阴影里不能见光的一只臭虫,生活中没有一丝光亮,丑恶不堪。
若是有朝一日东窗事发,白子初或许还能捡到一条命,可谁又能护着他呢?
就在这时,宋明辉出现了。
“你就是白子初身边的秦衍?”
秦衍冷漠地看他一眼,没吭声。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白子初呢?”
秦衍依旧不吭声,安静地看着眼前清亮平阔的湖泊。
宋明辉并不在乎,毫不客气的坐到他旁边,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真是偷闲躲静的好去处,从这里望去,叫人心里都明亮了呢——秦公子心情不好?”
秦衍忍无可忍,站起身就要走。
“诶,别走啊。交个朋友!” 宋明辉赶忙出声阻止。
秦衍脚步一顿,再看他时,脸上已经泛起了冷笑。
“阁下若是想接近白子初,大可不必从我这边迂回。”
“谁想接近白子初了?”宋明辉一愣,随后也没好气地道:“听闻白子初性格嚣张霸道,没想到他身边的人竟然也这么不讲道理。我瞧你寡言少语,不像是那样的人,这才来结交,却没想到也是和你主子一样的脾气……”
秦衍默声,又突然道:“你是新来的?”
“算是吧。”宋明辉耸耸肩,“前些日子去了趟璇玑森林,回来便听说了你们的‘丰功伟绩’,真是夸张。”
怪不得……
秦衍沉默半晌,低声道:“抱歉。”
宋明辉表情夸张道:“别呀!我可受不起。”说完,自己先被逗笑了,他起身离开:
“算了,我宋明辉也不是小气的人,只是这亭子真是个好地方,秦公子不介意我下次再来吧?”
当然不介意。秦衍刚摇头,宋明辉就一巴掌拍到他肩膀上,笑眯眯地:“我就知道你不介意。那么,下次再见啦!”
从此以后,秦衍日日都来这行舟亭。
十有二三会等到兴起而至来饮酒赏湖的宋明辉。
不论晴空,不论雨夜,两人见面了便高谈阔论地尽兴交谈。
当然,高谈阔论的是他宋明辉,秦衍只在一边陪着饮酒,饶是如此,心情也无比舒畅,感到以前从未有过的安逸。
这种感觉让他欲罢不能,自然而然的,也想要握得更紧一些。
“秦衍,没酒了。”宋明辉醉眼朦胧,翻手倒着空了的酒杯。
“你喝的太多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明日再来,我给你拿我珍藏的引人醉。”秦衍道。
宋明辉倚住来扶他的秦衍,叫身体贴近,炽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边,“酒不醉人人自醉,秦衍,你可不要食言!”
秦衍有些发愣,宋明辉少有这样醉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宋明辉身体一软,差点倒了下去。
“明辉。”秦衍慌忙扶起他,剧烈动作之际,宋明辉头上簪的青玉簪摔落下,发出“叮”的一声响。
三千青丝散落,秦衍心里咯噔一下,他心里一直以来都在纠结的情绪瞬间有了答案。
原来他竟……
“秦衍,我的簪子!”宋明辉皱眉,有些不满。
秦衍拉回波涛汹涌的思绪,把他放在椅子上,弯腰去拾。
簪子触手生温,晶莹剔透,和它主人一样,很是干净好看。
他单膝点地,屈下身抬头问:“这个簪子,可以送给我吗?”
宋明辉拧紧了眉,不理解秦衍要他的簪子干什么:“那我……好吧,你喜欢就给你了。”
秦衍笑了:“谢谢明辉。”
宋明辉也是第一次见秦衍这么开心,心里悄然浮起的异样瞬间烟消云散。
宋明辉至少没有醉的一塌糊涂。秦衍也看出来了,便只把他送到了住处外,便出言告辞了。
次日,宋明辉果然赴约。
“诺,引人醉。”秦衍挑眉示意。
宋明辉自然是喜不自胜,只是看到秦衍头上的青玉簪,有些不太好意思:“你怎么把它戴出来了!”
“一支簪子而已,你该不会如此介意吧?”
说的也是。宋明辉这么一想,便把心里的声音抛到九霄云外了。
“喝酒喝酒。”
良辰美酒,景色无双。
秦衍看着宋明辉一脸陶醉地喝酒,眉眼间也带了一股盈盈笑意。
“听说白日里有人撞见白子初带人烧了翠微斋。”宋明辉突然道。
秦衍脸色不变,桌下的手却悄然握紧。
“是么,白子初身边多了新人,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嗯,想也跟你无关。只是白子初未免也太霸道了些,不过是一句话的缘故,闹的也太难看。”宋明辉一边喝酒一边皱眉。
“翠微斋竟也不敢声张,真是令人费解。”
秦衍没有接他的话,只笑道:“别想这些了,你还想喝什么酒?下次我一并给你寻来。”
宋明辉果然舒展了眉头,兴致勃勃:“真的吗?那我要……”
秦衍一一记下,看起来与平时没有半分区别,可心情却很沉重。
若是有朝一日……
秦衍不敢深想。可纸终究包不住火。
第二天,宋明辉没有来。
第三天,宋明辉没有来。
第四天……
秦衍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他不敢去找宋明辉。也许宋明辉只是和以前一样事多分不开身呢,这也是有的。
直到那日,他站在白子初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程优。
“这么不懂事呢?非要我找来。”
“可不是,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还敢得意,今天非给你点颜色瞧瞧不可。”
“什么颜色?”白子初眼神阴鸷地盯着多嘴的人:“他是我的人,你敢动一下试试?”
“少主,我这不是……”那人还觉得有些冤枉,被一脚狠狠踹到一边。
“滚,还敢插话。”
秦衍对他的喜怒无常已经见怪不怪了,走上前把那个没眼色的拉到一边解决了,再回去,就听到有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喊道:“住手!”
秦衍突然感觉无所遁形,即将被揭开真面目的恐惧差点叫他落荒而逃。
“秦衍,过来。”白子初一脸不虞,三番五次的被搅了兴致让他有些控制不住脾气:“把这个多管闲事的给我解决了。”
“秦衍?”宋明辉一脸震惊,有些难以接受。“你不是……”不是早就不跟在他身边了吗?
秦衍自知难以解释如今这个场面,只低声道:“回去吧。”
“什么,你叫我回去?”宋明辉更是无法接受。
秦衍低下头,没有说话。
白子初瞧瞧像是认识已久的两人,只觉得有意思极了。
“宋师兄,怎么样,你也来玩玩?”说着,他蹲下来,掐住程优的脸蛋,抬起来啧啧有声地赞叹道:
“瞧瞧,多美的脸蛋啊。”
宋明辉握紧了拳头:“你什么意思?”
“嘁,装什么清高?”
白子初打量他一眼,随后充满不屑的嗤笑了一声:“不想来就给我滚,别在这妨碍小爷。”
“……”宋明辉默然不语。虽然早已听闻白子初内里有多么的轻浮跋扈,可怎么也没想到还有这般恶径,实在是……
他抬眼,却望进程优充满哀求的眼睛,那双眸子纯真无邪,倒映着这个世界的肮脏丑恶。
“求你,救救我……”程优无声地开口祈求。
宋明辉突然感到一阵羞愧,他竟像是被吓到一般躲开了与程优的对视。
“嗤。”白子初心下更是轻蔑,“宋师兄怎么还不滚?要我们请你吗?”
宋明辉看对面几人,自知打起来占不到半分便宜不说,他可能也会折在这。
于是安抚的冲程优笑了笑,定好主意后便转身离去了。
白子初眯了眯眼睛,“秦衍,去,给我盯着。”
说完又补了一句,“你知道该怎么做……别逼我动手。”
秦衍低头称是,追了上去。
宋明辉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直奔长老住处,想尽快阻止这一切发生。
一个拐角,秦衍出现在面前。
“你……”秦衍犹豫道,“你还好么?”
“多久了?”宋明辉勉强压抑住怒意,语气冷漠无比。
“他就是小孩子脾气……”秦衍只觉得答的无比艰难,为白子初开脱令他感到无比煎熬。
“小孩子?!”宋明辉猛地抬起头,语气激烈:“你管那种败类叫小孩子!秦衍,我原以为……”
“我……”
“别说了!”宋明辉语气充满厌恶:“你真叫我恶心。”
秦衍呼吸一窒,心如刀绞。
宋明辉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秦衍呆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当真什么都没做?”白子初听完挑眉冷笑。
“是。”
“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比起宋明辉,他更恼怒于秦衍的不忠。
既然如此,就别怪我没提醒你了……
再听到宋明辉的消息是在几日后了。
白子初一边泡茶,一边轻描淡写地对他道:
“宋师兄死了,你可知晓?”
“什么?”秦衍一愣,居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过了,别逼我亲自动手。”泡好了茶,白子初抿了一口,动作优雅,说的话却全然不是一回事。
“宋师兄不懂事,我便叫他懂事。若是你不懂事,也是一样的下场。嗯?”白子初回过头看他,似笑非笑。
“是。”秦衍缓缓低下了头,头上那根青玉簪依旧盈盈润润的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再后来,他用他最擅长的幻术,用最娴熟的手法,做着做过千百遍的事情,只是这次的对象,是白子初。
他伸手拂过白子初死不瞑目的眼睛,对他身上骇人的伤口视若未睹。
然后提了一坛酒,去了行舟亭。
其实这世上的是非对错,爱恨情仇,谁都说不准。不过还好,以后都与他没任何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