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生敲门，端上刺身拼盘、梅酒和冰桶。
移门再次合上，甘棠重新问了一遍：“为什么要问猫的事？是不能让我知道吗？”
李沅芷皱了皱眉，拿过甘棠的酒杯，夹起冰块丢进去，伴随着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她迟疑地回答：“不是，我只是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也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些冰够吗？”
“要满杯冰。”甘棠倒也不客气。
冰块哗啦啦满杯，澄黄梅酒倒进去，剔透地推到甘棠面前。
甘棠喝了一口，等待李沅芷继续说下去。
李沅芷慢条斯理往自己的杯子里加冰：“他告诉我，之前的房东要卖房，因此着急找新房。连续找了很多房，房东都不接受养猫。但他必须马上搬走，没时间再慢慢去找，所以走投无路，就把猫先放到我家来了。”
“你为什么加六块冰？”甘棠盯着她的动作，问道。
“双数。数也好听。”李沅芷倒上酒。
“刚才点的菜也是双数？”
“嗯。”
“为什么？”
“单数是摆供品呢。”李沅芷放下酒瓶。
“职业病？宋召南也神神叨叨的。”
“我一直觉得他不在意这些。”
“所以说你不了解他。啊，猫，他竟然养猫？”甘棠吐了吐舌头。
此刻李沅芷觉得甘棠就像买来吃的那种蜂巢，蜂蜡壳里包裹着蜂蜜软心，无论是在嘴巴里含久一点，等待蜂蜜融化，粘稠地糊满口腔，还是省时间一口咬下去，连着蜡皮一起嚼，蜡永远咽不下，但蜜总能嚼得一干二净。
总之现在，味同嚼蜡的那层壳，好像松动了。
“你看。”李沅芷打开手机相册，一大半都是克苏鲁的照片：“就是这只黑猫，叫克苏鲁。”
甘棠接过手机，翻了几张照片，冷笑起来：“终于还是养猫了啊。摆脱我以后，可算如愿以偿了。”
李沅芷面露疑问。
甘棠将手机还给她：“蛮可爱。刚毕业的时候，他就心心念念想养猫。可我觉得，就凭我们俩当时的生活水准，工作状态，根本无暇照顾另一个生物。再加上，不是都说，人对待的宠物的方式，大多和父母对待自己的方式差不多嘛……主要是，我觉得他养猫动机不纯。”
“养猫还能怎么动机不纯？”李沅芷依旧满脸疑问：“为了当宠物博主？”
“我很清楚，他就是觉得大作家们都养猫，好像养猫是成为作家的充要条件，所以才非养不可。没写出别人的成就，但想要别人的生活方式。那几年，他提过很多次养猫，甚至捡过好几次流浪猫回来。但我始终没有同意，捡来的猫做了体检，驱虫，有病治病，然后就被靠谱的同学、同事领养了。这么看来，他这执念一点没消，分手以后还真的养了。但是，”甘棠话锋一转：“说扔给别人也就扔给别人了，这能是真喜欢猫吗？”
服务生再次叩门，将热菜一一上齐。
李沅芷等到服务生离开，才说出自己的疑虑：“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今天证明，他对我说的所有理由都是假的，是不存在的，那他为什么要想方设法把克苏鲁送来我家？”
“而且，他的家里，没有一丁点宠物用品痕迹。是全送到你家去了吗？”甘棠回忆了一下今天屋里的状况。
李沅芷摇头：“他说旧的猫窝，猫厕所，刷得再干净也不好意思拿去别人家，就全都买了新的送来。所以这又是我想不通的另一个地方，克苏鲁以前的东西都去哪儿了？”
“我看他压根儿就没打算把克苏鲁接回去，全都处理掉了呗。”甘棠翻了个白眼。
“所以……”李沅芷直视甘棠，下意识握紧酒杯：“他会不会真的像你刚开始说的，做好了自杀的打算，所以找了个理由，把克苏鲁托孤了？然后找了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我更相信，他就是养了猫之后，发现自己根本就不适合养宠物，既没时间陪它玩，也没耐心照顾它头疼脑热，铲屎投食全是麻烦事儿，和想象中一人一猫一间书房的生活完全不一样，但是直接扔了吧，良心过不去，所以，他就瞄上了满脸都写着责任心的你。”甘棠说罢，微微扬起下巴，显露出得意的样子。
“虽然我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我的直觉也不是这样。但也是一种可能。总之，”李沅芷活动了一下脖子：“就是有点怪怪的。如果他只是逃避对一个小动物的责任，不是自杀托孤，反而更好。至少，克苏鲁跟着我，应该没受什么委屈。”
“你相信我，我还没有高度近视到看不清朝夕相对那么多个日夜的人，我对他这个人的总结，就是好高骛远，冷漠自私，对很多事都无所谓，毫无责任感，对最亲密的人也一样重重防备，盔甲啊，厚得很，比三文鱼腩厚多了。”甘棠说着夹起那片肥厚的三文鱼刺身。
李沅芷顺势看了一眼那块鱼腩，又看看甘棠，如果宋召南原原本本的性格真的如她所言，那和眼前这个姑娘，倒也不乏相似之处。人和人能在一起，一定都有什么地方特别相似，又有另一些地方恰好相互需要吧。
她当然没把内心OS给说出来。反倒是甘棠，一口吞下刺身，盯着李沅芷问：“你之前，是不是怀疑我跟宋召南的失踪有关？”
李沅芷笑了一下，点点头：“是。毕竟，你表现得那么讨厌他，又对他念念不忘。”
“没错，我就是讨厌他，见不得他过得好。但也可能……”甘棠喝了口冰凉凉的酒：“是这么多年，我没找到另一个目标来替代他。人活着，总得惦记点什么吧，要么是喜欢的人，要么是讨厌的人。别跟我说，生活里还有其他东西，并不是每个人的生活里都有其他东西，也许对有的人而言，生活里的其他东西反而更糟糕。过去更像是安抚未来的镇痛剂，即便是糟糕透顶的过去。”
李沅芷默默喝了口酒，反刍了一遍甘棠的话。
“那现在，我要是跟你说，我和他的失踪毫无关系，只是你正好找到我，就像河岸上荡来一根藤，我在水里，反正也是随波逐流，满河的垃圾，闲着也是闲着，就抓住了。你信么？”
李沅芷伸出酒杯，碰了碰甘棠手里的杯子，“那为了证明你的清白，我们一起把他找出来，就算为了最无辜的那只猫。”
也许是微弱的酒精作祟，也许是从眼前这个失败的“悬疑小说家”身上看到了同样失败而孤单的自己，同样是随波逐流，在垃圾漂浮的河流里失去方向，所以她才发出了这样的邀请。
“我虽然不坐班，本职工作也还是很忙的。跟你一起找人，就为了证明自己清白？我几岁了？我有什么好处？”甘棠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斟满。
其实，接到李沅芷电话的那一天，她刚刚走出HR的办公室，接受了工作三年的外资广告巨头把自己优化掉。
自从她离开校园，开始工作，就总被“裁员”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恐吓着。随便刷开任何一个社交网站，每天都有无数人被裁掉，甚至诞生了“裁员博主”这么一条赛道。但那把剑终究悬得很高，像那总也不来的狼，她其实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一天。
或者说，从来没想过，离开学校后，人生的上坡路还没走两步，就开始缓慢下坡。
但她的确是不再被公司需要的人了。这些年，新媒体兴起，不断瓜分传统广告行业的市场份额。广告销售模式，营销策略，市场喜好，和她上大学时所学的，实习时所实践的，早已天差地别，南辕北辙。她所在的小组，常年稳定的客户全部转投MCN公司和自媒体，失去金主爸爸的小组当然要被断尾，供公司求生。
在失去工作的那一刻，甘棠感受到一种宛如失恋的痛苦，这种痛苦是在提醒她，八年了，在这个城市八年了，可除了一段又一段感情，一份又一份工作，她和这座城市再无一丝一毫的关联。无论失去恋人还是失去工作，都像斩断了她脚踝上的一根悬丝，让她反复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在一次次挂断李沅芷的电话时，她正在疑惑，究竟什么样的人，能用什么样的方式，在一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地方建立起归属感呢？
但这些，她当然不会告诉李沅芷。
李沅芷深吸一口气，也喝光了自己杯子里的酒：“还有一个原因。我一时找不到能救急的编剧，但目前有个项目实在是拖不了。其实我……之前搜了你的名字。幸好你是用本名写小说，就被我搜到了。我看了一些你以前的作品。你要不要来给我做编剧，尝试一下？虽然我的项目等级低，没什么赚头，但是……不难写，周期短，这样我们经常碰面也会比较正当。你不算一点儿好处没有。当然了，以你本职工作优先，但我不接受拖稿，所以你可以权衡一下。”
甘棠佯装想了想，并不想表现出喜形于色的模样，因此嘴上说：“那你又图什么？”但说话的同时伸出手，直接隔着一堆餐盘抓住李沅芷的手，握了握。
“那现在……”李沅芷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坦坦荡荡地问出来：“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那么讨厌宋召南了？”
甘棠右手托腮，手肘撑在只刷了一层清漆的柚木餐桌上，左手摆弄着酒杯：“是为了找他，还是你好奇？”
李沅芷认真回答：“都有。”
没有犹豫，也没有冠冕堂皇。
甘棠笑起来，说：“我永远都记得我们俩分手前对彼此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的是，你因为心理阴暗，就以为自己天生适合写悬疑小说，但你这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永远都写不完你那本小说。而我说的是，你就是站在丑小鸭身边的那只真鸭子，你看人家变成天鹅飞走了，就以为自己也能扶摇直上，但我告诉你，你永远都只能是那只好高骛远的鸭子，再漂亮也只能是鸭子。然后，我们就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