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单元门口的路灯与声控灯的双重映射下,赵燊的脸显得很严肃,不知道是因为顶光突显了脸部的阴影,还是因为他原本就一脸严肃。
他说:“如果你们真的希望我们配合快点找到人,和当事人有关重要的信息就必须同步给我们,不然我们怎么调查呢?”
“那我不告诉你,也不犯法吧?反正你们想查,他在所有网站上的信息你们迟早都查得出来。”甘棠仰头看他,毫不畏缩。
赵燊皱皱眉,耳朵向上动了动,李沅芷看得出他在克制情绪:“不犯法。但至少,比我们全网海底捞有效率吧。”
“知道啦知道啦,”甘棠歪着脑袋,举起手机在他眼前晃了晃:“我会把他所有社交媒体的账号都发给你,供你们慢慢翻阅大编剧的日常作品。”
“好。”赵燊惜字如金。
甘棠忽然问:“你会不会把我的微信备注成,宋召南失踪案报案人或者证人ABC之类的?我能拒绝他的名字出现在我的头像上吗?”
“那个,赵警官,”李沅芷连忙插话:“我们现在,还有什么能做的吗?”
“刚刚你也听到了,我们会进行走访调查,分析监控,所以有需要你们配合的,我们会联系你们。如果你们有了什么新的线索,也可以随时提供给我。目前也就只能做这些了。”赵燊大概也知道李沅芷是在解救他。
“能和我说句实话吗?这种情况,你们是不是觉得,结果不乐观?毕竟现在监控系统这么严密,网络这么发达,一个大活人,总不能人间蒸发?”李沅芷问得严肃而诚恳。
赵燊的语气依然平缓,听不出乐观或悲观:“也不能这么说。监控再多,也没有这个世界的死角多。个案之间,差别太大,什么可能都有。不过现在,被熟人骗到西南传销团伙,或者骗到境外搞电信诈骗的,层出不穷,很多都是高材生,被同学或者亲戚骗出去,出境记录都查不到,如果你们认识他的同学,也都可以打听看看。也有失踪很多年,被发现遗体才破案的,也有大家都以为死了,却又冒出来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都不算定论。也不要放弃希望。但也不要影响你们自己的正常生活。”
李沅芷点点头,赵燊的话毫无毛病,监控再多,也没有这个世界的死角多,更没有人的心思多,科技对人类行为的预判,目前也不过是海面上那冰山一角。
但那番滴水不漏、严密且正确的话,说到底,都是在说,走到了死胡同,只能想办法再开新地图。
路边的小叶冬青里突然窸窸窣窣钻出两只狸猫,一只黑白,一只黄白,看起来只有几个月大,原本可能是在灌丛里追逐小虫子,冷不丁撞见面前的三人六脚,齐刷刷愣了一下,尾巴立刻炸了毛,转身就跑,一溜烟没了踪影。
李沅芷猛地拍了一下手,那间房里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对劲,此刻她知道是什么了:“赵警官,能不能帮我问一下房东,是不是不允许租客养猫?”
“稍等,我问一下。”赵燊转身移开两步,给房东打去电话。
甘棠扭头去看李沅芷,脸上打着问号。
李沅芷还没想清楚,因此打算先敷衍过去:“没事,就是问一下。”
甘棠的表情意味深长,但没再追问。
赵燊很快结束了和房东的对话,回来说:“没有,房东自己就养猫,所以不介意养猫。她比较介意大型犬,所以租房的时候都会特意问一下租户,只要不是大型犬,都没问题。怎么了吗?”
李沅芷愣了一下,但她马上掩盖了自己的惊讶和慌乱,说:“没有没有,就是宋召南之前提过租房养猫什么的,我问一下。”
但那一瞬间,她想到的是,宋召南的房间里,没有猫粮,没有猫砂盆,没有罐头,没有任何宠物清洁用品,没有一丝一毫属于猫的痕迹。
当时她把克苏鲁接回家,一起带回家的所有物件与口粮样样崭新,如果宋召南还打算接克苏鲁回去,家里总该有克苏鲁的旧物件。等接回家时全部换新显然无法说服李沅芷。更何况,他送来克苏鲁的理由此刻已经不再成立。
他没有换房。房东不介意养猫。
所以,他所说的一切都不成立,不存在,那么他为什么把克鲁苏送到了自己这里?
李沅芷能够想到的唯一理由,就是如甘棠所说,他在结束自己的生命前,把自己的猫给托孤了。
干净的房子和杂乱的想法同时涌来,卷起一堆嘶嘶作响的泡沫,李沅芷一时想不清爽,更不愿贸然得出任何结论,所以选择先不说,等想清楚了再和赵燊说。
“行吧,那你们先回去吧。我再到物业去一下。”然后不等甘棠开口,他立刻伸出手,在甘棠面前竖起来:“你不能来。之后人证物证的调查工作都是我们警方的事了。而且,如果真的涉及刑事案件,你们也都会成为嫌疑人,所以,不能看,不要动歪脑筋。”
甘棠耸耸肩:“行吧,那就祈祷别是刑事案件,回头嫌疑人还能扯上我这个无辜群众。”
赵燊往物业的方向走,朝东。
李沅芷和甘棠迈步离开,朝南。
嵌在单元门窄窄屋檐下的声控灯在人去后啪嗒一声熄灭。
走出了二三十米的样子,李沅芷又回头去看那扇五楼的窗,亮着暖白调的灯,五月温热的晚风从她脸上吹过,是毛茸茸的。
她想,此刻那扇窗里的人,一定需要这一夜的冷静,好好消化毫这无头绪的绝望,因此决定明天再问问他们之后的打算。
回到小区门口,天已经黑透,下班的车辆与行人都比来时翻了好几倍,熙熙攘攘,走在人行道上都要见缝插针,左躲右闪。
李沅芷提议:“一起吃晚饭吧。”
甘棠眯起眼:“为什么?”
“你不是饿了么?”
“我饿了,和一起吃饭,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我可真佩服你,还有力气说这些有的没的。”
“那我给你吃奶酪你又不吃。”
“我三十了,不敢那么挑衅我的血糖。走吗?当我感谢你不计宋召南的前嫌,帮了大忙,可以吗?”
“以什么身份?同事?朋友?现任?”甘棠眯起的眼睛里,闪烁着交错的车灯与街灯,还有红绿变换的信号灯,满满的审视与怀疑。
“甘棠,我想问你很久了,你是不是还喜欢他?所以这么在乎我找他的动机?”也许是疲惫作祟,疲惫到不想撑了,索性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说了出来。
甘棠微微挑了一下嘴角,算是个不屑的笑:“去哪儿吃?”
“我来这附近开过几次剧本会,有个比较清净的居酒屋,食材都很新鲜,后厨很干净,走过去就行,不到一百米,车可以放在这里不动。”李沅芷打开手机导航,确认了一下路线。
“后厨干净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去餐厅吃饭,尤其是有生食的这种……会假装不小心晃悠到后厨,看看干不干净……”李沅芷犹犹豫豫地坦白。
“那你经常吃的餐厅可以都发给我,看来可以放心吃。走吧,饿死了。”甘棠双手揣进兜里:“不拿我的脏手碰你了。”
李沅芷有点恍惚,她竟然不觉得自己事儿,也不觉得自己奇怪吗?她就那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答案,甚至连“洁癖”两个字都没说。
通常她不会和别人讲这些,很怕被人怼说怕扶手脏别坐地铁,怕后厨脏别出门吃饭,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回过神来,发现压根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的甘棠已经大摇大摆朝反方向走去,她连忙喊她:“反了反了!这边!”
*
服务生点完单,退出小隔间,合上了木质的方格移门。
李沅芷背后的隔间里,有人在唱歌,听起来是快要毕业的一群大学生。
甘棠背后的隔间里,有人在哭,边哭边喝酒。
两人对视了片刻,同时笑起来。
“所以你们挑这里吃饭,可以从人间百态里偷到灵感?”甘棠问。
“搞创作的人,各有怪癖。当时的编剧是个很瘦的姑娘,但很能吃,每次改剧本,就得来这儿,一边喝一边吃,一晚上可以吃遍菜单上所有的菜,不停地加,单子打出来两米长,但吃完也就改完了。你让她回家去,她一个月也交不来一个字。”李沅芷有点无奈,现在说出来,又觉得好笑。
这是她和甘棠认识以来,真正面对面坐下来吃的第一顿饭。
在李沅芷的经验里,工作中的萍水相逢,大多在饭局上,生活中的朋友,都是可以坐下来细细地吃一顿饭,慢慢地聊聊过往将来,才算朋友。所以吃饭这件事,事关人与人的关系。
其实和甘棠认识也不算久,可李沅芷觉得好像已经很久很久了,也好像一起做了很多事,说过很多有用没用的话,但事实上,她们对彼此可以说毫无了解,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
这样一想,李沅芷忽然觉得自己和宋召南的关系也是如此。
纵然认识了那么多年,一起做了那么多事,甚至做项目时二十四小时连二十四小时地泡在一起,倾倒过一些或好或坏的情绪,仿佛密不可分。但实际上,他们之间,或者说她对他,如同对甘棠一样,说是对彼此毫无了解,也没什么不对。
在他失踪前,她不知道甘棠的存在,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没有因为私事喝过咖啡吃过饭,更不知道他的一切私事,一旦他从公司消失,她就再也找不到他。
她又看了看甘棠,疑惑,是不是在成年人的世界里,独善其身的亲密关系,才是常态?才是理所应当?
这时甘棠突然问了一句:“为什么要问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