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那年的期末,断了小腿的甘棠躺在宿舍,琢磨着寒假要找什么理由不回家。
两个月前,她在水房门口莫名其妙摔了一跤,热水壶的内胆亮晶晶碎了一地。她没觉得摔得有多重,噌地爬起来,结果左腿迎面骨的剧痛直击天灵盖,她本能地伸手,抓住了旁边吓了一跳的陌生女孩,“同学,能麻烦你扶我去校医院吗?你放心,我不讹你,这儿有监控。”
后来她和宋召南形容过那次断腿,“被雷劈也就是那种疼法了。”
但下周就该拆石膏了,不便长途跋涉的借口熬不到寒假再用。况且,如果到时候她假装腿还没好,妈妈估计得亲自北上来接她回家了。
甘棠一边琢磨,一边反复打开了好几次邮箱。
除了早已收到的几封退稿信外,并没有任何新邮件。
这学期可真是半点好消息都没有。甘棠把手机扔到一边,拿起马克笔,在小腿的石膏上刺啦刺啦地画起黑漆漆的乌云。
暑假期间,她把自己关在小卧室里,骗妈妈在写论文,其实一口气憋了二十多篇推理小说,疯狂投稿。开学后,她开始陆续收到退稿信,隔三差五就要被编辑的婉拒打击一次。
开学没多久,甲流肆虐,全北京的高校都按要求组织学生打疫苗,结果全校几万人接种,唯独她中招,出现了严重的甲流症状,在校医院住了一周。
校医院把隔离病房设在了附楼,是七八十年建起来的四方小院,老旧砖墙上坠满错落藤蔓。除了她住的这间病房,还有一间几乎用不上的手术室,以及存放医疗用品的房间。那一周,除了甘棠和日常量体温、送药送饭的护士外,附楼几乎无人进出。所以护士允许她每天戴着口罩,在天井里活动活动筋骨,晒晒太阳。
日子倒也不难熬,甚至,有点好过了头。
不用上课,无需交作业,更不会熄灯。她每天傍晚坐在天井里看《所罗门的伪证》,鸦雀无声的夜晚,坐在弥漫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写一个悬疑短篇,不怕室友抱怨她写到激动处键盘吵人休息。她甚至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
出院那天早上,她把这篇一万五千字的小说投了出去。就算最终和她投出去的那些小说一样石沉大海,至少写这篇时,她过了一段悠闲日子。
结果出院还不足半个月,她就打起了石膏,拄起了拐。
期中考试时,她没看到选修课老师发在校园网上的考试时间更改通知,被动变成了缺考。心中冤枉,去找老师评理,“根本没人会去校园网看通知。”
老师说我该做的都做了,也让班长通知了。她说我是其他系的选修生,没人通知我。老师说没关系,也不影响你的学分,下学期补考就行,也是你的一种修行。
悻悻离开办公室时,甘棠回头瞥了那个老师一眼,小声嘀咕了一句:“可算给你体验了一把造物主是怎么以万物为刍狗的。”
她时常有这种感觉,觉得很多人顶着规矩为名,刁难他人,都是有意在释放内心的恶意。
没错,的确是修行,这门课是哲宗学院的“宗教、人与社会”。
室友说,你是不是流年不利啊,还是冲撞了哪路神仙,要不你去雍和宫拜拜。
甘棠想来想去,觉得一定是放暑假时,跟着妈妈去郊区一座古庙里供灯,她当时腹诽了两句,才倒霉了这半年。
古庙在几十公里外的深山荒村中,妈妈不知从哪里听说求学业和事业最灵验,便大清早把她揪起来,转了好几趟公交颠簸过去。妈妈说这里初一十五上香的人要排出十里地,为了让你顺利考研,以后寒暑假咱们都来。那一刻,她跳车逃跑的心都有。
她并非不信神佛,但整座庙宇连一个僧人都瞧不见,殿前兜售香火的村民满口脏话,你不找他请,他便夹枪带棒地咒上你两句。这么商业化的情形,没有一丁点香火气,全是铜臭味,很难说服她虔心许愿。倒是拜完出来,吹起一阵山风,没有老城里的风那么湿漉绵软,吹走了她一路晕车的不适,心情才清爽了些。
大概就是自己不够心诚,又不够礼貌,所以这学期的日子也跟骨折了一样,只好自认倒霉。
*
去积水潭医院拆石膏那天,扔掉拐杖的她,如新生儿一样走出医院,小心翼翼迈出的每一步都有些惶恐,需要重新适应靠双腿直立行走。
她去西海边转了转,寒风瑟瑟里,有人给她塞了一份日语学习的传单。
于是那年寒假,她以学日语为由独自留在了寝室。年三十当晚,她去食堂打包了一份饺子,并没有参加学校组织的联欢活动。
日语课并不轻松。隆冬时节,要每天五点半摸黑起床,坐四十分钟公交去上一整天的课,算得上是对人性和良心的考验。但甘棠满打满算也就旷了三次课。一起上课的同学来自不同高校,坐在一起便迅速结识,午休一起去711买饭团和关东煮,下午放课就约着去KTV和酒吧。
是在某天的日语课上,手机提示收到邮件。她漫不经心地打开,发现是甲流隔离期间写的那篇小说被炙手可热的悬疑杂志录用,编辑将自己的电话和私人邮箱都给了她。
那个寒假,她在每天十二点准时熄灯的寝室,借着能撑四十分钟的充电灯,裹着被子,嚼着薯片,勤奋地敲击键盘。没灵感的时候,就半夜三更跑到空无一人的漆黑走廊上站一会儿,让恐怖氛围把自己泡一泡,再钻回床上继续写。就这样连写了三个短篇发给编辑,都顺利过了审。
第一本样刊和第一张汇款单寄到时,已经是新年之后的新学期。一起抵达的,还有长篇连载的约稿与暑期笔会的邀约。
一口应下后,她舒了口气,暑假不回家的理由就这么早早送上门来。
那年暑假,她托师姐找了个广告公司的文案实习,每个月有一千五百块的实习补助,从那时,她就开始默默攒钱。但她对未来并没有任何清晰的规划,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而攒钱。实习工资加上稿费,让她很快实现了学生时代的财富自由。但她最快乐的不是跟室友去购物,而是每天去寝室楼下的ATM机查看一遍余额。
也是在那年暑假,她在笔会上认识了宋召南。
第一个活动日,临出门前,她忽然觉得前一晚选的衣服不合适,于是在衣柜里挑挑拣拣了很久,因此迟到。
四十度的天气里,她汗流浃背冲进会场,被迫第一个做了自我介绍,随后匆匆找了个空位坐下。边上的男生递来一柄手持小风扇,她半推半就地接过来,不自在地说了好几遍谢谢。并庆幸进门前补了两喷香水,否则坐这么近,非得因汗酸味尴尬死。
男生说你好,我叫宋召南,我看过你写的《薄暮》,叙述诡计很漂亮。甘棠是你的本名吗?
甘棠点头:“不好意思,我可能没看过你的作品。”
“没关系。”男生笑了笑,小声说:“我之前是发过一些纯文学期刊。有一篇有点软科幻元素,我的编辑就给推荐到这个杂志来了,陆编辑给留用了,然后给我寄了两本旧刊,特意说你那篇写得很好。我的小说下个月上刊,算是来凑个热闹。”
“我也就是凑个热闹。”甘棠从包里摸出两瓶很小罐的咖啡:“给你。”
男生也不推辞,自自然然接过去:“明天换我给你带咖啡。”
第一天晚上,编辑部招待大家吃了一顿海鲜自助。吃晚饭大概不到八点,作者和编辑们凑在一起,商量续摊活动,去哪里喝酒或唱歌。有很多作者都已经工作,也有从外地来的作者别无他是,但甘棠觉得自己和大家没那么多共同语言,大家可能也当她是小孩子,因此张罗着有没有人送她回去,这才发现宋召南在同她一街之隔的一所理工科院校读大四。
于是她和宋召南一起去公交站等车,搭同一班车回各自的学校。
“如今想想,真的非常烂俗。你也喜欢劳伦斯·布洛克,我也是。你也喜欢黑泽明,我也是。你也喜欢德彪西,我也是。其实,我们喜欢的不一样的东西更多,但那时候,我们好像第一次遇见自己的同类,所以只能看见所有的‘我也是’。”甘棠不小心碰倒了酒杯,李沅芷立刻给她递了一张纸,她一边擦,一边慢悠悠地说。
明明是宋召南先到站,但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心,总之他坐过了站,和甘棠在同一站下了车。在过天桥去对面等车前,他说:“明早见。”
好像从此形成了一种默契。每天早上,宋召南会带着面包和咖啡等在公交站,和甘棠一起去,再一起回。而后,在这条两点一线上,他们在笔会的第三天和第四天去了彼此的学校吃饭,第五天约着去电影资料馆看修复的老片,第六天索性没去参加座谈会,而是一起横穿北京城,看艺术展。
该如何形容这段关系开始时的情形呢?
大概是两个一直住在北极圈却向往热带海洋的人忽然相遇,甘棠在当时的日记里这样写。
相遇之前,他们在各自务实的环境中,不曾遇到过能够结伴钻进虚构世界里的人。杂志将一群这样的人召集到一起,而他们刚好同龄,刚好一样年轻,一样棱角分明。
“其实我这个人,真的很容易把别人想得很阴暗,也不大相信什么无缘无故的善意。人与人建立起关系,一定是各有所求。所以恋爱哪有杀人游戏有趣?结果,真谈起恋爱,发现我还满适应两个人的生活。毕竟,我的兴趣和室友们相距有点远,一个人钻古墓,看古建,找废弃建筑拍照,去图书馆翻几十年前的凶案资料,也不是不行,但由此带来的喜悦,震惊,恐惧等等情绪都没人能分享,远比一个人去做任何事要独孤得多。有了宋召南之后……反正就是,姑且算志同道合吧,虽然我们经常因为对同一个作家的不同态度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吵到要分手,但至少,吵架的理由也是我们能继续在一起的理由。”甘棠一边把玩酒杯,一边对李沅芷说:“但现在,再想一想,好像,在那场笔会上,我和他如果遇见的是另一个人,也许就会和那个人在一起。当时不会这么想。当时我想着要成为宫部美雪的那样的推理小说家,他想着写出《杀人回忆》那样的剧本。我们都觉得自己是带着任务的游戏主角。”
“其实,有一个我很喜欢的前辈姐姐,带我时说过一句话。她说电影的主角也都是普通人。就好像,把镜头对准任何一个普通人,他们也都会成为主角。但对很多人而言,觉得自己不是主角,反而会比较好过一点。”李沅芷也喝了一口酒。
甘棠耸耸肩:“大三那年的我,一定会觉得这话是狗屁。我们只用了七天就在一起了。多么主角的做法。而且在一起那天,我们路过了雍和宫。我忽然想起,其实我和妈妈一起去庙里时,许的愿实现了。”
“是什么愿望?”
“之后的假期,都别让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