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常有电视台节目来高校招揽观众,许柏舟出于好奇,通过学姐报名,去参加了一次录制。
坐在观众池,四面八方的聚光灯像一束气球收拢在舞台,许柏舟觉得新鲜,跟着台上的人点头摇头或一起笑。节目尾声是互动环节,主持人采取了镜头“击鼓传花”的方式,一张张人脸在大屏幕上快速滚动,有人跃跃欲试,有人紧张低头,许柏舟属于后者。
许柏舟暗想,不过是编导的把戏,互动人选必然早已内定,直到镜头定格在了他脸上,他错愕地站起来,连话筒是怎么塞到了自己手中都不知道,说好的上镜露脸都得有潜规则呢?
当天互动的话题是分享自己做过的最叛逆的事。
许柏舟攥着话筒,犹豫了半天,才小声说:“我……可能是……可能是……我考上的高中,是我们市最好的高中,高一开学就要先进行一个文理科重点班的筛选考试,也就是说,如果你是尖子生,你想考个重点本科,就要从高一开始决定文理科方向……我文理科都很好,但我自己喜欢文科,我爸……我家里人肯定是希望我学理科的,所以肯定也是让我去考理科实验班。于是我就一直在偷偷预习高一文科的内容,参加了文科班的考试,但是骗他们说是去考了理科班。就是……这样了。我还挺不叛逆的。”
许柏舟听到四周传来细碎笑声与窃语,于是自己也跟着干笑两声,逐渐涨红脸。
主持人笑盈盈地问:“你一直挺不叛逆的,对吧,那为什么这一次选择了不听父母的话呢?”
为什么呢?
许柏舟扭着手中的话筒,开始冒汗。
他好像从来没有深想过为什么。
然而,主持人的问题就像他人生中必须交卷的每一场考试一样,无论如何他都要填上答案,不能交白卷。
于是他开始使劲地想,虽然大脑一片空白,可嘴巴却自行抢答:“因为,一只猫。”
“一只猫?”主持人继续追问。
“嗯。”
“能具体说说吗?”
“不能。”许柏舟脱口而出。
这个回答显然让主持人措手不及,环绕许柏舟的笑声更明目张胆了一些。
好在主持人游刃有余,迅速调整表情,露出善解人意的微笑:“理解,每个人都有不能说的秘密。那么,家人是怎样接受你那一次小小的叛逆呢?是风平浪静,还是狂风骤雨?”
当然是狂风骤雨。
得知真相后,爸爸几乎怒斥了他整整一个月。
整整一个月,除了吃饭睡觉复习功课外,所有时间都被爸爸的训斥塞满——“自作主张”“狼心狗肺,鼠目寸光”“浪费才华,学什么没用的文科”“以后找不到好工作你不要哭着悔不当初”“翅膀硬了是不是,先斩后奏了是不是”“现在就敢欺诈父母,以后不知道要怎样无法无天,别让我哪天在单位看到你”——诸如此类。
很长一段时间里,许柏舟想到爸爸,想起的就是说起这些话的嗓音,那个嗓音因为做过声带手术而有些嘶哑。
但他发现,这些话好像不会再落进他心里,不会再像种子扎根,发芽参天。
他也说不清是从哪一天开始,爸爸说出的这些话,无论是斜风细雨,还是暴风骤雨,只要从他耳边吹过去就好,是风,就总会过去,没有风会一直吹,没有雨会一直下,他好像忽然就明白了,忽然就能以隔岸观火的心情,点评爸爸教训他时的用词。
“阳奉阴违”——用得好。
“负才任气”——高级了。
但他依然不是个擅长叛逆的人,至少他从未想过要辜负父母的期待,名词但凡掉出年级前三,最过不去的就是他自己。
在领回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许柏舟期待爸爸会笑得开怀,会骄傲地大摆宴席,昭告天下,自己的儿子考取了全中国最好的中文系。
递上通知书的时候,他想着爸爸终于可以不用再搜肠刮肚、穷尽成语词典地骂他了,毕竟文科理科又有什么重要,无论学什么,他都是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之一。
但爸爸并没有笑得开怀,甚至算不上笑。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接过通知书,冷静地拆开,好像对此从无期待,而后慢悠悠地说:“真的是给你惯的。省内么也有名校,全球排名47,不低吧,配得上你吧?到时候读书毕业工作,在省内,家里全都能托着你,给你最好的。偏要去北京。好,我么也不拦你,省的你将来怨我,说我管着你了,不宽容了。我告诉你,同意你去北京读大学,就是对你最大的纵容了。”
“家里是有皇位要继承吗?”
当然,这句话,许柏舟并没有问出口,只是在他嗓子眼里滚了一遍,而后他就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刷纪录片去了。
妈妈倒是很高兴,整个暑假都在摆酒,亲戚朋友老师生意伙伴个个不差,许柏舟觉得自己几乎把全城的人都见了个遍。爸妈到北京送他上学,他依旧跟在妈妈身赴了一场又一场饭局,每一顿饭他都只是默默地吃,扮演一个高材生,一个乖儿子,不用他多说什么,更不用参与喝酒,可他也能累到虚脱。
他不理解,妈妈是怎么做到认识这么多人的?她认识这些人、维系这些关系所用的庞大时间又是从哪里来?毕竟高中三年,他都没怎么和自己的同窗熟络起来。
帮他安顿好寝室,陪他报到后,妈妈临行前把信用卡的副卡塞到他的钱包里,说:“反正读大学么,你就好好学习,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对同学不要在钱上吝啬,出门在外靠朋友,朋友么是处出来的,要像妈妈一样,大方一点,知道吧?以后想深造就深造,想工作就工作,能回家来肯定是最好的,你先感受感受吧,是首都好呢,还是江南好。”
这一刻他也想问妈妈,家里是有皇位留给他继承吗?
其实在北京十多年后,他依然说不出是北京好还是江南好。
这些年,他因为田野调查,因为参加会议,跑遍大江南北,也几乎跑遍不同大陆与大洋,却时常觉得哪里都差不多,他说不出哪里更好,哪里更不好。无论把他丢在瑞士的度假酒店,还是乡村的旱厕,他都能过自己的日子。
他清楚,爸妈大概觉得他一路在本校读到博士,就是不愿回家,甚至是想要离家越远越好,然而搬了新房子后,爸妈还是给他留了一间卧室和书房。
对此他也很难承认或反驳,因为他很少像做科研一样去研究自己的想法。
再说了,他有什么理由不想回家呢?念大学期间,他更是清楚而直接地感受到自己拥有一个多么正常且幸福的家庭,不想回家可真是不知福。
大一刚开学时,为了照顾几个只能吃清真餐厅的同学,班级初次聚餐选在了学校附近的一家新疆餐厅。
那是他第一次吃西北菜,每一盘菜对他而言都是份量超重。他对着这些粗犷豪迈的食物蹙眉,举棋不定下不去筷子,终于下定决心浅尝一口大盘鸡,眼睛一亮,好吃的,于是又将目标对准了馕坑烤包子。
圆桌对面的一个女生忽然垂头哭了起来,大家纷纷安慰,询问原由,这个来自西北深山的女孩儿才泣不成声地说,她是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全村人借了钱给她凑够了车马与学费,她从来没进过这样的饭店,没吃过这么丰盛昂贵的菜肴,可父母还在家里辛辛苦苦过着延续千年的农耕生活,一点一滴还债,她觉得自己不配坐在这里大鱼大肉,如同鱼肉父母与村邻。
那一刻许柏舟惊呆了,看着手中咬了一口的烤包子,充满了奇怪的到的负罪感。
后来,他对这个女生的态度很矛盾。
说起来,她是许柏舟最反感的那类人,用他的话说,就是“过度参与世俗生活”。她始终在争取一些东西,不是干部竞选,就是奖学金,所有活动都能看见她的身影,所有老师眼前都有她晃来晃去,姿态积极,寸步不让,随时都能抄起家伙与人厮杀一场。这一切都与许柏舟截然相反。
但她同时又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一种毫无边界的热心。
她和许柏舟唯一的交集就是在现代汉语课上,作为中文系最难的课程,大多数人撑不过一个月就频频旷课,常常一堂课下来,只有他和女孩儿两人与儒雅内向的老师大眼瞪小眼。
有一回,许柏舟高烧缺课,女孩儿主动通过班级的QQ群加了他,给他发了课堂笔记。许柏舟道了声谢谢,补了个表情包,女孩儿说了句不客气。
因此每次需要投票时,许柏舟都会把票投给她,当然,这依然可能是最初那顿饭的尾波。
许柏舟从来都不知道这个女生是如何看他的,也许她也很讨厌他吧。
毕竟,同寝室的男生曾半开玩笑地说:“你一个月的生活费抵我一学期了,真是拉仇恨。”
他其实不清楚自己的生活费有多高,只是知道够花,够他书本自由,水果自由,旅行自由,一直够花,总是够花。
彼时中关村有一家名为第三极的书店,许柏舟每周都要挑一个没课的半天,把整个下午泡在这里。这家书店占据了整整三层楼,通铺木地板,午后阳光透过四面落地玻璃落进来,席地而坐看书的人个个散发着暖洋洋、温吞吞的光。他总是慢慢转悠上一下午,一本一本书细细翻看挑选,最后抱一堆外版书和台港书回学校。
书店楼下有一家小豆面馆和一家面包店,他有时去吃一碗面,有时去吃个甜品喝杯奶茶,偶尔拍个照片发到网络论坛,美其名曰享受独处时光。
但事实上,他多数时候都是在独处。
而带回寝室的那些昂贵书籍,无论谁来借阅他都不吝啬。四年里他不停地买,别人不停地借,到毕业的时候,也没剩下几本在身边。
大二时,他犯了急性胆囊炎,几乎折腾掉半条命。爸爸请了假,赶来陪他在协和国际部住院。几个班干部带了鲜花水果,代表全班同学来探病,纷纷啧啧:“这里完全不像医院啊,也太像五星酒店了,一楼大堂比五星酒店还漂亮。在这里住院简直像度假。”
等他出院回去上课,系里不知怎么就流传起他是浙江首富的儿子。他根本不知道究竟谁是浙江首富,多年后他觉得,大概是马云吧。
康复后,医生嘱咐他要好好吃早饭,他便每天早上去校外的眉州东坡,花一百块吃一顿丰盛早餐,也不忘带一些小吃给室友,室友揶揄他“真是金贵自己的身子啊许大少爷。”
寒暑假他常常独自出国旅行,专门探访作家墓地。颇有仪式感地带上一本作家本人的中文著作和一支鲜花放在墓前,再拍照留念,发在ins。若是放在十多年后,他大概可以被称为墓地垂直博主。
不过女孩儿或许根本没时间看他,因为她太忙了,就像电子游戏里接四处接金币的小人,无暇他顾。除了主动给他分享课堂笔记外,他们再没有任何一对一的交谈。
不光是她,他和班里的其他同学大都也只说过几句话,有些甚至四年不曾交谈过。
但他绝对没有要同大家保持距离或不喜人群的意思,只是每当他试图融入集体谈话与活动中时,总是不得要领,始终难以在拉拉杂杂、嘻嘻哈哈的氛围里感受到众乐乐,而大家似乎也没有要同他变同学为好友的愿望。
他很乐意跟同学分享自己的旅行见闻,分享好吃的餐厅与外网上稀奇古怪的小众网站,还有他几个t的稀缺电影资源,他尝试用这些话题去拉近社交距离,得到的是礼貌倾听,友善点头,称得上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所以,如果现在要他再写题为《我的朋友》的作文,他还是想不出哪个人类的名字。可能他会写校园里的流浪猫吧。他给每一只流浪猫起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名字,拨出不菲的生活费来喂养他们。宿管查寝时,看到他书桌下方堆满的猫粮与罐头,坚信他在宿舍偷偷养猫,闹了很久才解释清楚。
那些无法顺利倾倒给他人的感情,最终都无差别倾注给了世上所有的猫。
其实他从不觉得需要去和别人解释自己,也从未觉得他人以异样眼光看待他。他只觉得人人都有擅长与不擅长的事,自己只是不擅长与人打成一片,不分彼此,但他的生活,他的学业,他的学术理想,他的猫,都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人与人就是不一样,就像猫有三花,也有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