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一场
姚瑶vagrancy2025-02-24 08:584,419

  回到家后,爸爸先确认了所有房间的门都关得好好的,而后才把裹起来的猫放在了客厅地砖上,抖开雨衣。

  重见天日的小白猫茫然了一秒钟,随后飞速蹿到了逼仄的沙发底下,扁扁地缩在里面,警惕地透过十厘米的空隙观察周遭。

  许柏舟蹲下来,想哄小白猫出来,但猫岿然不动,如同战士匍匐战壕之中。

  “去洗手吃饭,然后做作业,不要跟猫耽误时间。”爸爸说完拎起雨衣,塞进了洗衣机。

  许柏舟默默将水碗放在了沙发边,而后按照爸爸的吩咐,洗手吃饭。

  吃饭时,他时不时往沙发下面瞟,小猫仍旧神隐,一次也没探头。

  每当他的目光不自觉游移过去,爸爸就伸出筷子,脆脆地敲一下他的碗边,他便迅速收回目光,佯装专心吃饭。

  可能因为吃饭时不许讲话,所以思维反而异常活跃,许柏舟已经想象出生活里如果多出一只猫来,会是什么样。

  在这一顿饭的时间里,小白猫已经陪他度过了十年那么久。

  吃完饭,爸爸即刻催他回屋做作业和课外习题,并不允许他匀出一分钟给小猫,哪怕只玩儿上一会儿也不行。

  许柏舟刚在书桌边坐下,就听见爸爸给于叔叔打去了电话。

  温习功课时,许柏舟借口喝水或去厕所,出房间的次数比往日要多。可是每次出去,都发现小白猫仍旧躲在沙发底下按兵不动,碗里的水也没见少。

  晚上九点,爸爸开门迎接于叔叔,许柏舟兴高采烈地跑到走廊上去打招呼,心想终于可以借机摸一摸小白猫,却还是被爸爸不留情面地推回屋里:“好好复习,没你的事。”

  他悻悻合上门,却没有回到书桌边,而是在门后的地板上坐下,将耳朵贴上厚实木门,努力想要听清大人们在客厅里都说了些什么。

  有六安瓜片的香气从门缝钻进来,爸爸和于叔叔絮絮交谈,声音仿佛滚水冲茶时浮起的那一层泡沫,很密,很轻,许柏舟什么也听不清,听着听着,几乎睡了过去,直至防盗门“砰”一声合上,他才惊醒过来,连忙爬起来,冲回书桌跟前。

  屁股刚一挨着转椅,房门就被扣响,随后爸爸推开了门。

  许柏舟放下笔,转过身面对爸爸,仿佛刚刚那四十分钟他都在奋笔疾书,从未分心。

  “跟你说个事,乐乐要暂时在我们家住一阵子。”爸爸拧着眉头,沉着嗓子说道。

  “真的啊!?”许柏舟感觉到自己的五官就像过年时炸开的烟花,朝四面八方散开,荧光闪烁。他立刻意识到爸爸不喜欢他这样,但此刻的喜形于色,他凭一己之力,实在是压不下去了:“小猫是叫乐乐吗?”

  父亲果然流露出不悦的神色:“嗯。其实乐乐不是不小心跑出来的,是瞿阿姨最近怀孕了,于奶奶说猫身上有寄生虫,对孕妇和孩子不好,好不容来的孩子,所以不让他们继续养,趁家里没人开窗给放跑的。你于叔叔也是刚刚才知情……总之呢,于奶奶不让乐乐回去,于叔叔要先找一找有没有人愿意领养乐乐,目前只能暂时先寄养在我们家。

  许柏舟试探着问:“那我们不能收养吗?我们家没有孕妇和小孩子。”

  “我伺候你一个还不够,你还要让我再伺候一只猫吗?”

  “我可以照顾乐乐的。”许柏舟挺直身子,好像这样就能证明自己有这个能力。

  爸爸抿了抿嘴角,似乎是冷笑了一下:“你能照顾好你自己就不错了。小孩子有什么自控力,有个猫和有台游戏机都一样,都是要玩物丧志的。我这是迫不得已,帮朋友一个忙,但我警告你,要是从现在开始,你总想着跟乐乐玩,耽误时间,耽误学习,我就算于叔叔这个朋友不要了,也要明天就把乐乐送回他们家去,你听明白了?”

  “不会耽误学习的,我保证。我这次期中考试又是年级第一,单科也都是第一。”许柏舟连忙抬出分数和名次来为自己壮胆。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很清楚,这就是他唯一能耍得动的趁手兵器。

  带上房门前,爸爸又叮嘱了一句:“你于叔叔说,乐乐比较胆小,需要一些时间适应新环境,所以他愿意躲到哪里就随他去,不要强迫他出来,也不要去抓他抱他,听到没有?你要是被抓伤咬伤我也马上把乐乐送回去。”

  许柏舟用力点头:“好,我不去找他。”

  但乐乐却来找许柏舟了。

  凌晨三点,许柏舟起夜,揉着耷拉的睡眼拧开房门,刚要迈出腿,就轻轻撞上了一团毛茸茸、软绵绵的障碍物,他低下头,发现是乐乐蹲在地上,仰头望着他。

  他哈欠连天地弯下腰,摸了摸乐乐的脑袋,手指与绒毛摩擦间,升出隐隐约约的麦芽香气。乐乐非但没躲,还用力蹭了蹭他的手心,翘起了尾巴。

  “我去厕所哦。”他悄声对乐乐说,而后轻手轻脚地往洗手间走。

  乐乐则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在他蹲马桶时也不离开,歪着脑袋盯住他的一举一动不放。

  许柏舟回卧室时,乐乐依然悄无声息地尾随在后。

  “你要进来吗?”关门前,许柏舟问乐乐。

  乐乐毫不犹豫,大踏步走进来,一跃就上了床,开始在许柏舟的被子上又踩又抓,像弹棉花一样给自己踩出了一个松松软软的窝,而后舒舒服服地卧下了。

  那是许柏舟第一次知道,人的心是会像奶油蛋糕一样融化的,人的血液是会像温泉水一样浸泡得浑身舒舒服服。

  他小心翼翼钻进被窝,一动不动,生怕一翻身就会把乐乐吓跑,失去这份被小猫青睐的殊荣。

  从此以后,乐乐每晚都和许柏舟同床共枕,有时压在他的天灵盖儿,有时匍匐在胸口引得他噩梦连连,有时蜷缩在脚上给他取暖,许柏舟睡到几点,他就睡到几点,完全不像夜行动物。

  爸爸自然不可能允许这种“传染细菌”的事发生,但无论他怎样严防死守,乐乐总能找到时机与空隙溜进许柏舟的房间,神不知鬼不觉。久而久之,爸爸也只好听之任之。

  很快,许柏舟就习惯了有猫的家。

  放学推开家门时,乐乐总是端端正正蹲在地垫上,轻轻甩动尾巴,迎接许柏舟回家。许柏舟出门时,无论他原本躺在哪里,都会一路小跑来目送他出门。

  无论许柏舟去洗手,还是去喝水,去厕所还是回房间,乐乐必定寸步不离,恨不能分分秒秒都粘在他的小腿上,与他同进同出。

  许柏舟复习功课时,乐乐也一定要守在书桌上,有时像一块镇纸,压住卷子一角,眯起眼睛假寐,有时像一盏灯,严肃端坐,一双圆圆的杏眼仿佛扫描仪,给他检查答案。

  那段时间,许柏舟每次去书店或图书馆,都会翻找和猫有关的书,比如多丽丝·来辛的《猫》,朱天心的《猎人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老舍的《猫城记》,爱伦坡的《黑猫》,并且忽然发现,原来每天,他都能在路上遇见那么多一闪而过的流浪猫。

  以前城市里也有这么多猫吗?或许一直都有,只是曾经他视而不见,如今因为乐乐,他才对那些隐匿在城市中的猫族居民更为注意,更为敏锐。

  于是他养成了随身揣一小袋猫粮、带一瓶矿泉水和一叠一次性水杯的习惯,无论何时撞上流浪猫出没,他都会在绿化带里撒上一小把粮,再放上一杯水。纵然小小年纪的他也很清楚,这举动不过是杯水车薪,但他还是希望那些匆匆照面的小家伙哪怕能喝到一口干干净净的水。

  他在周记里写,“是人类侵占了其他动物的生存空间,既然抢夺了动物们的物质资源,就应该还给动物一些爱,这也算是以物易物。”

  语文老师在这句下面画了波浪线,作为范围在班级诵读。

  可是,有什么用呢?坐在教室里的许柏舟问自己,听到这句话,大家就会对流浪动物们更好一些吗?好像并不会。

  甚至连写下这些话的自己,都没有办法让乐乐的生活更好一些。

  ————————————

  转眼便是初三的隆冬,乐乐已经陪伴他一年零一个星期。

  起初他日日祈祷于奶奶千万不要心软,于叔叔千万不要来接乐乐,生怕哪天回家,爸爸就告诉他,得把乐乐还给于叔叔家了。

  但是一天延伸成一周,一周延伸成一月,一月又一月,于叔叔并没有来要回乐乐,许柏舟也从不去问爸爸,仿佛只要大家都对这件事绝口不提,乐乐就能一直留在他身边。

  然而,就在他如常喂了小区里的流浪猫,哼着刚学会的英文歌打开家门时,竟然发现地垫空空,乐乐没有端坐着等他。

  他呼唤乐乐的名字,无猫应答,只有厨房里锅铲与铁锅的碰撞声叮叮当当地传出来。

  “乐乐?躲哪里去了?快出来!乐乐?”

  许柏舟慌忙换了鞋,就要去屋里找乐乐,爸爸突然从厨房闪身出来:“别找了,乐乐已经送走了。”

  许柏舟愣住。如同一年前,爸爸告诉他乐乐可以暂时留在家里,这一次,他同样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五官四散飞开,无法自控,只是这一次不是放烟花,而是炸火药。

  “于叔叔接回家了?那我能去他家看乐乐吗?”询问间,许柏舟的眼泪哗啦啦流了下来。

  爸爸皱眉:“哭什么哭,男孩子为个猫哭,不像话。别哭了,你爸妈还活着呢!”

  “我能去看吗?”短短五个字,许柏舟打了三个嗝。

  “不能。不是回于叔叔家了。我送给单位的一个后勤家养了。乐乐在我们家,始终只是寄养,不是长久之计。于叔叔现在确定无法让乐乐回去,我就只好找别人来养。”爸爸说完转身回到灶台前,游刃有余地挥动锅铲。

  许柏舟顿时满脸通红,冲到爸爸跟前,大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送走乐乐不提前告诉我!乐乐是我的猫!是我的!你怎么能不经过我同意就把他送走!他会觉得是我不要他了!你怎么知道那家人就会对乐乐好!如果乐乐又被丢出去了怎么办!他该多恨我呀!乐乐做错什么了!为什么要这么对一只小猫!”

  爸爸不为所动,也不看他,依旧专心炒锅里的牛肉:“乐乐是于叔叔的猫,不是你的猫。大人做了决定的事情,不需要和你一个小孩子商量。你要搞清楚,这个家没有什么东西是你的,就连你也只是寄住在这个家里,以后是要离开的。等你以后有了自己的家,你爱养几只猫养几只猫。但现在,这是爸爸妈妈的家,谁住在这里,谁留下,是由大人决定的。况且你现在已经初三了,中考迫在眉睫,你不光是要考一中,你还得考到全市前十名,得进理科重点班,要考清北的!你学习任务多重你自己不清楚吗?哪还有时间天天和猫混在一起。迟早要玩物丧志!爸爸是为你好,你以后就懂了。不然你将来要怪我的。”

  许柏舟的眼泪簌簌往下落,他终于切身体会到语文书里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到底是什么样,他提高了音量:“我没有天天和猫玩!我根本就不和猫玩!乐乐就是跟我一起待着而已!而且我一直是年级第一,哪门课也没落下,凭什么说乐乐影响我学习!明明就是你不喜欢乐乐,你嫌乐乐脏!乐乐抓烂了沙发,还抓过你一次,过年被鞭炮吓到尿过一次你的鞋,你就讨厌他,你嫌弃他,所以才把他送走!你根本就不是为我好!就是因为你不想要他!”

  “你闭嘴!”爸爸将锅铲丢进锅里,伸手拧上了煤气阀门,转过身来,怒气冲冲地瞪着许柏舟:“爸爸妈妈辛辛苦苦栽培你这么多年,供你吃喝读书,把你养成人人羡慕的好孩子,优等生,结果呢,你就是这么个白眼狼吗?为了一只小猫,就这样说自己的爸爸吗?”

  如果是十多年后的许柏舟,他一定知道该怎样组织语言,表达彼时年少的他表达不出的心情,哪怕会惹来爸爸一顿臭骂甚至一个耳光,他也要把这一架吵下去,要把乐乐的去向问个一清二楚。

  可那一刻,他只是初中三年级的许柏舟,他不知道要怎样表达,怎样争辩,甚至差一点被爸爸说服,没错,这个家里没有任何东西属于他,他也只是个寄宿者,他不应该指责爸爸,他是个白眼狼。

  那一晚,爸爸没再继续做饭,而是回了卧室,一直关着门看电视。

  许柏舟也没有吃饭,缩回房间,哭累了睡,睡累了哭,迷迷糊糊醒来时,还以为乐乐就在手边。

  可是明天还有作业要交,因此夜里十二点半,许柏舟顶着发胀的脑袋开始写作业,一面写,一面拿纸巾抹眼泪。眼睛仿佛坏了的水龙头,泪水一直流,一直流。

  翌日他肿着眼泡起床时,发现早餐已经摆上了桌,他同父亲面对面坐着吃饭,谁也没提起乐乐。

  从那一天起,他们谁也没再提起过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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