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的人
姚瑶vagrancy2025-02-16 20:344,013

  许柏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一刻意识到,语素不见了,他再也不会见到语素了。

  是语素像一支细细的箭,倏忽射出窗外的时候,还是自己冲到路灯下的时候,又或者是他模模糊糊对着一张疾言厉色的脸眨眼的时候。

  他觉得自己的大脑仿佛一台线路错乱的主机,噼里啪啦冒着火星,弥漫着滋滋啦啦的噪音,在密集闪烁的雪花点与红绿交错的光线中,拼凑成语素的线条渐渐被撕扯开,与一张白猫的脸交替闪现,许柏舟迷惑地伸出了手。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伸出手,因为大脑与身体似乎断开了连接。他甚至不知道这个瞬间,他是不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高考结束,离开故乡,辛苦读博,即将跨过三十岁——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其实他依然还是那个十四岁的初中生,要去参加学校七点十分的早读,那么此刻,就是清晨六点半,他被床头的机械闹钟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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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岁的许柏舟“腾”一下坐起来,按下闹钟。

  冬日清晨,雾霭朦胧,他旋亮台灯,打了个寒颤。

  浙江沿海一旦入了冬,就像是用一盆冷水把人浇透,然后数月隆冬都别想拧干,整个人如同湿漉漉的棉袄,又沉又冷,因此起床格外困难。

  哪怕许柏舟的小房间装了空调,但空调无法开上一整夜,醒来后仍需极强的意志力才能毫不犹豫地钻出被窝。

  好在许柏舟已经在爸爸的要求下经年累月地形成了肌肉记忆,几乎不需要调动大脑,身体便能自动完成起床、穿衣、叠被等一系列规定动作。

  穿好衣服后,他先把被子叠好,摆到一边搁衣服的凳子上,再将枕头摞上去,而后拿床刷扫一遍床单,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捋平整,不留一丝褶皱。床单整理完毕,他再将被子搁在床尾,用爸爸教给他的方式,快速收拾成豆腐块一样四方四正,最后枕头归位,离开卧室去洗漱,全程不超过五分钟。

  而洗漱则是要在三分钟内完成的。放好牙刷和毛巾后,许柏舟用抽纸将洗手台擦拭干净,此刻爸爸刚好将早饭摆上桌。

  早餐几乎从无变化,永远是面包、鸡蛋、牛奶、纯肉肠,他一份,爸爸一份,两人相对而坐,默默无言地吃饭,因为爸爸从小要求他食不言。

  吃饭的规矩很多,比如每一口食物至少要嚼20到30次最有益于消化,吃饭时不可以喝饮料,也不可以在餐桌上提出要去厕所,所有与吃饭无关的杂物都要在落座开餐前处理完毕,诸如此类。

  家里常常只有父子两人吃饭,因为妈妈开了家外贸公司,忙得脚不沾地。她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企业家,许柏舟常常从本地新闻上听到她的名字。妈妈总是全国各地谈生意,考察供应商,参加会议,甚至去国外出差,在家的时候极少。但许柏舟也因此从小就有欧洲的童书与美国乐高可以玩。

  于是照顾许柏舟的责任就落到了日程规律的爸爸身上。退伍后,他被分配到看守所,成了狱警,工作时间稳定,从许柏舟记事起,每一天都是爸爸送他去学校,放学回家后,爸爸也永远在做饭。

  许柏舟不知道是因为本地犯罪率太低,所以狱警们都很闲,还是爸爸的岗位偏向文职,所以时间充裕,鲜少加班。总之爸爸从来不在家里谈论自己的工作,他也谨记“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瞎打听,管好自己的学习就行。”所以从不多问。

  吃完早饭后,爸爸开车送他去上学,叮嘱他确认课本与作业是否收好。

  从家到学校不过十分钟车程,许柏舟总是在七点整踏入校门,不迟也不会早。

  课外的时间也像切蛋糕一样,严格按照半小时、一小时切成一块又一块。这一块是数学,那一块是英语,许柏舟按照制定好的学习计划,严丝合缝地将一块块知识蛋糕吞下肚。

  爸爸对他的要求细致入微,后来他和宋召南开过玩笑,说那是怎样一种细致呢,细致到连拉屎的姿势都要管。

  但小时候的许柏舟并未意识到这是父亲在严苛地“管”他,他以为全世界的孩子都是这样生活,这样长大,都会把被子叠成豆腐块,都要把饭嚼20口才能咽下肚,也以为全世界的父亲都和自己的父亲一样,严谨,严肃,严厉。

  小学四年级的寒假,他领完成绩单,和同学一起走在放学路上,忽然飘起雪花。几个男孩儿考得都不错,于是开心地相互追逐,在大街上跑Z字型,来回乱窜。许柏舟追着同伴,追着追着一头撞到迎面来接他的爸爸身上。他仰起头,看见爸爸面色铁青。爸爸一言不发拉起他的手转身就走,他回过头去,看到同伴们都有点噤若寒蝉,连再见都没人敢说。

  回道家后,爸爸为此教育了他整整一小时,批评他不稳重,不像话,不体面,教育他应该如何走路,如何控制情绪,乐极要生悲,在外疯跑像没人管的野孩子,以及一大堆彼时他根本听不懂的话。

  而他能懂得的部分,就是不能在路上追跑打闹,不能和同学嘻嘻哈哈,走路要不紧不慢,不能大声喊,也不能大声笑。

  长大后再回想,他觉得就是从那时起,他再也没能追上同龄人奔跑的脚步,成了“孤寡老人”。

  他不止一次听过有人说,“许柏舟真像个小老头。”

  甚至连喜欢他的语文老师也这么说。

  或许他真的很像个小老头,因为爸爸厌恶成群结队在外踢球玩闹的孩子,他就鲜少出门,多数时候都在房间里看书,写毛笔字,练长笛。小学五年级他就已经能看懂《古文观止》。升入初一时,所有同学都在为文言文叫苦连天,只有他轻轻松松,甘之如饴。

  那时候他不懂好为人师有多惹人讨厌,同学遇到不认识的字,不懂的词句,他总是主动凑过去,真心真意地给他们解释,能讲出语文老师都未必了解的典故。那时的他也读不懂同学脸上的微表情,不懂得大家没有说出口的嫌恶。

  直至读博以后,他参加学术会议,意外遇到了初中时的班长。因为会议开在北京,班长从东北来,他便主动请人家吃饭,人家才告诉他,当时班里的同学都觉得他傲慢自大,总是到处炫耀自己懂得多,“而且你家还特有钱,大家舍不得买的球鞋手表,总能在你身上看到。完了你还特大方,什么钢笔啦,夏天用的小风扇啦,U盘啦,借给别人就是送给对方。大家都说你炫富,假大方,找优越感。”总之就是,可讨厌他了,但他又次次考第一,所以大家也挺服他:“因为我觉得你不是这样,你成绩好,人也单纯,但我也不好意思告诉你。”

  时过境迁,班长当笑话讲出来,并无恶意,甚至是为了示好,可许柏舟后知后觉,原来自己是个讨人厌的家伙。而这,好像也能解释,为什么直到现在,他也好像总和自己的同门隔着一条鸿沟。以前他只是能隐约感觉到这种距离,但并不介怀,可现在他终于明白,那并不是一条真正的鸿沟,而是大家自动退后一步,与他保持了距离。

  而他仅有一次因此遭遇危机,是初一下学期的期中考试,作文题目是“我最好的朋友”。许柏舟皱眉,最好的朋友?他好像并没有最好的朋友。但好在他看书多,很快就杜撰出了一个邻居男孩儿,再辅之以古今各种小说里读来的桥段,什么阴差阳错,鬼使神差,乱炖出一个好友生离死别的故事,轻松收获高分。

  分数下来时,语文老师还绘声绘色地念了这篇作文,甚至落了眼泪。

  他又是愧疚,又是得意,也是在那一天,他遇见了乐乐。

  那天放学,他刚踏进单元门,眼角就瞥见一团白乎乎的小东西,并伴随一声“喵呜”。

  他一扭头,发现一只纤尘不染的小白猫蹲在墙角,歪着脑袋看他,尾巴有节奏地拍打青苔弥漫的地面,不跑也不躲。

  他好奇地蹲下来,小猫便径自朝他走过来,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裤脚,翘起毛茸茸的尾巴,贴着他转了好几圈,而后趴在他脚边,一脸好奇地望着他,目光又懵懂又从容。

  许柏舟想起书包里还有一根香肠和一盒酸奶,便掏了出来。

  他撕开香肠外皮,细细掰成十几节洒在地上,小猫立刻站起来,埋头苦吃,狼吞虎咽。他又撕开酸奶盖,把盖子递上去,小猫赶紧凑上来嗅了嗅,三下五除二便把锡纸盖舔得干干净净。他翘着嘴角便放下那一小盒酸奶,说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接碗水。

  小猫大概并没有听懂,只是被酸奶吸引,粉色的舌头飞快地挑着酸奶,胡须上很快挂上了一滴滴的白。

  许柏舟飞快冲进家门,爸爸正在厨房里做晚餐,见他火急火燎地拿了一只陶瓷碗去接纯净水,鞋都没顾上换,便高声问他在干嘛,怎么把鞋穿进屋。

  “楼下有一只小白猫,我想给它接碗水。”许柏舟小心翼平衡手里满当当的水碗,回答道。

  爸爸蹙眉:“猫那么脏,细菌那么多,怎么能用人的碗呢?”

  “就放在外面给它用,家里这么多碗。”

  “那你要每天都喂流浪猫吗?你时间那么多吗?考试分数下来没有?第几名?中考可是一转眼,你哪有精力去管流浪猫?你管了这个,下次再碰到呢?回头再管出感情来了——”

  “我没说要每天喂……就碰到了……”许柏舟小声说。

  爸爸叹了口气,放下锅铲,弯腰拧上煤气,解开围裙,冷着脸说:“我和你一起去,万一被猫抓伤了呢?狂犬病要命的。”

  许柏舟松了口气,端着水碗出了家门,走钢丝一样走下四楼,幸好小猫还在享受香肠和酸奶,不曾离去。

  他慢慢走过去,把水碗放到小猫面前。爸爸则站在一米开外,啧啧摇头:“真是暴殄天物,给你吃的东西你给猫吃,你看看人家非洲孩子想吃都没得吃,大山里的孩子白面都吃不上一口。不知道珍惜,真是日子给你过太好了。”

  许柏舟只低头看小猫,并不回嘴。

  “咦?”爸爸忽然上前两步,弯下腰来看了看那只猫:“这是不是你于叔叔跑丢的那只猫啊。”

  于叔叔是爸爸算是爸爸的发小,从小就是邻居,如今就住在前面那栋楼的二楼。他们是一起当的兵,一二十年来,每隔十天半月,他总找爸爸一起出去喝个酒,但爸爸也一定会给许柏舟做完饭再出去。

  “于叔叔家有猫?”

  “有,有一次他喝醉了,我送他回去的时候见过,好像就是这只。昨天他还给我打电话,说猫从窗户跑出去了,让我在附近看见了告诉他。这猫这么干净,不像没人养的。”

  “那怎么办?我们先带回家,然后让于叔叔过来看看?但是怎么弄回家呢?它肯定会跑的。”

  “你等一下,看住它。”爸爸说完就飞快地上楼去了。

  可能小猫是真的饿极了,因此全然不顾有两个人在身边你来我往,七嘴八舌,只顾埋头吃吃喝喝。

  看小猫吃得这么好,许柏舟虽然开心,却又不由担心,“你这么没有警惕心,遇上人也不知道躲起来,碰到坏人怎么办。”

  就在他对小猫喃喃说话间,爸爸手持雨衣回来了。

  许柏舟刚要开口,就件墨绿雨衣仿佛巨大的降落伞,刹那间降落在了小白猫身上,他还没反应过来,爸爸就已经迅速裹起小猫,收拢雨衣边缘,像打包一样将小猫兜了起来,拎在手中。

  小猫似乎也没有反应过来,安静了三秒后,雨衣里传来凄厉尖叫,听得许柏舟心慌:“它害怕。”

  “赶紧回家,不然跑了。”爸爸拎着奋力挣扎的小猫,三步并做两步就跨上了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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