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巢的鸟
姚瑶vagrancy2024-07-13 16:373,274

  后来,李沅芷常常想起那些寂静的清晨,那些磕磕绊绊的拍摄,那些剑拔弩张的人际关系,觉得那种不那么好也不那么坏的情形,就是她在这份工作里的每一天,自成一种微妙的平衡,她想打破,又不知该如何打破。

  演员们一个接一个杀青,剧组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乱炖在一起的矛盾也随之减少。

  当最后一个拍摄日结束,监视器息屏,灯光熄灭,李沅芷缩了缩肩膀,对宋召南说,“看了这么多次,还是最不习惯这个时刻。它提醒我,啊,之前的热闹都是布景,是假象,人群鸟兽散之后的黑暗,无声,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每次离开片场,回到家,那种反差,就会有一种巨大的空虚感。”

  “你这么好的性格,怎么会缺朋友呢。”宋召南站在李沅芷身边,看着片场一点点被整理,装箱,搬空。

  “这话说的很不成年人哦,”李沅芷笑起来:“你不是写得又好,又靠谱,人也仗义,不也一样,在公司没队友吗?”

  “成年人的原则之一,不是时时刻刻都要讲真话。”

  李沅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趟,辛苦了,我们也走吧。”

  转身往车里走时,李沅芷在想,什么是成年人呢,成年人就是不再需要他人,可以自己吃饭,自己睡觉,自己解决大大小小的问题,无论是实际问题,还是情绪问题,不麻烦他人,也不依赖他人,她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被灌输了这样的观念,并深以为然,一笔一划照着写,也一字一句照着做。

  但每天蹲在白雪皑皑的山头,和宋召南一起喝速溶咖啡时,她忽然意识到,不,她并不想成为那样的大人,只是当周围所有人都与她保持着得体的距离时,她只能打不过就加入,克制自己对他人的需要,也不奢望被他人需要。

  坐进车里,握住方向盘时,她扭头对正在系安全带的宋召南说:“谁说我缺朋友。你不是我的朋友吗?”

  宋召南不置可否,“嗯,是。”

  “唉,可惜你不是女生,不然就能一起吃吃午饭,喝喝咖啡,吐槽吐槽,八卦八卦。”李沅芷放下了手刹。

  “这算不算性别歧视。你如果需要,我可以专门去公司,跟你吃吃午饭,喝喝咖啡,吐槽吐槽,八卦八卦。”宋召南打开了暖气。

  “我可不是值得你拍马屁的那种制片人。”李沅芷看看后视镜,又看看反光镜,小心翼翼倒车出场。

  “我难道是会拍马屁的编剧?”

  车子顺利转过弯,平稳驶上山路。

  宋召南看着窗外,说:“你知道那些会用草和树枝来织造巢穴的鸟,都被称为织巢鸟吗。它们有一百多种,都是群居,经常共同筑巢,一起觅食。它们很爱社交,会有300多对织巢鸟共同筑巢,但彼此的巢穴都有间隔,有不同的出入口。是不是,很像我们。”

  “像生活在城市公寓塔楼里的我们。”

  “但它们这样生活,是为了满足社交,我们却是为了隔绝社交。”

  李沅芷稍稍瞄了一眼窗外,两侧的山体依然白皑皑,高大的林木像抽象画里的树,细细长长的枝丫把天空划分成一块块不规则的几何图形,并暴露出一朵一朵硕大鸟窝。

  “那些是织巢鸟的窝吗?”

  “不是,它们在非洲。”

  “和我们的祖先是同乡啊。”李沅芷收回了目光。

  一圈圈的盘山路,李沅芷开得平稳流畅,不急不躁,她想自己还真有点开车天赋,琢磨着回去之后得快点买辆车。

  宋召南也是合格的副驾,没有一惊一乍,没有指手画脚,在她需要集中注意力时闭嘴,需要醒神时开口。

  回程路上,两人去了趟哈尔滨。因为李沅芷的下个项目是谍战戏,听说她人在东北,导演和监制就让她“顺道”去堪个景。

  “怎么外联制片的活儿也归你干?”宋召南问。

  “求别问……”李沅芷叹了口气:“顺道……”

  “懂了。”

  堪完景后,本打算休息一晚,翌日一早继续开车往回走。结果李沅芷临时接到出差通知,当晚就奔赴机场,直接飞往大理。

  宋召南把她送到机场,相互叮嘱小心,相互嘱咐注意安全。

  他说北京见,她说好。

  ————————————

  而北京再见就是一个半月后,李沅芷又带着新项目去找宋召南写剧本。

  不一样的是,这一个半月,宋召南的微信并没有在通讯列表里渐渐沉底,李沅芷将大理工作期间大大小小的槽点全都吐到了宋召南的对话框里。

  曾经,工作中遇到按捺不住的糟心事,她会立刻拿出手机,想找个朋友即时分享,不吐不快。但她渐渐发现,隔行如隔山,有时需要配上二百字小作文,铺垫好前因后果,做好名词解释,才能让发小们勉强接收到她的愤怒,震惊,不可思议。可能她说了一堆,对方回一句“制片主人干嘛的?”,倒是也能瞬间浇灭她的火气。而且,最后的落脚点一定是——他离婚了吗?她是不是又换头了?这个是不是真的?那个是不是假的?

  但她无法责怪对方,就像自己也无法充分理解在街道工作的闺蜜,为什么夏天穿件短袖都要思来想去一整晚。

  因此她一度注册了一个豆瓣小号,把无人可告的事情与心情写下来,假装有个倾听者。但小号很快荒废,毕竟她并不擅长“写下来”,更像需要培养的习惯,因此不了了之。

  再后来,她习惯了把一切憋回肚里,靠自己的肠胃,一点一滴慢慢消化掉。其实顶多也就一两个小时,倾诉的欲望便会慢慢弱下去,有那么一两次,身体就会习惯这种沉默的垃圾粉碎工作。就好像她已经好几年不怎么发朋友圈,因为只要有一段时间不发,好像就没有了再去分享的欲望与动力。

  人的适应能力,往往比自己想象得更强。并且适应之后,还能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成熟,稳定,低调——诸如此类,就像古时候夺权篡位需要事出有名一样。

  虽然同宋召南口无遮拦时,她也问过自己,万一对方觉得她越界了,万一他并没有那么可靠,扭头就把她出卖,该怎么办?但她马上给了自己答案,最差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还能怎样。

  更何况,在已然入夏的云南,一边开会一边猛灌冰美式时,她想起那天在片场,宋召南把笔记本电脑递给导演,上面是刚写完的当天要拍的剧本,然后把一杯滚烫的速溶咖啡递给李沅芷。那大概是她上了那么多年班,跑了那么多次片场,唯一不那么孤立无援的时刻。

  因此信任,依赖,情谊,都是她对那一刻的回报。小时候,但凡她对要做的任何事抱有疑问,父母就会告诉她,无论怎么做,问心无愧就行,结果没有那么重要。可后来,她偶尔会想,如果做正确的事,却总得不到好的结果,这样真的正确吗?但她没继续想下去,或者说,她不允许自己想下去。

  ————————————

  回到北京后,李沅芷推荐宋召南去了几个能赚钱的项目,多少还是抱着感激的心情,但没有了那种抱歉感,也不再小心翼翼地怕他对结果失望,宋召南也没有一次辜负她的引荐。而她也能心安理得地隔三差五叫他来片场救火,他也能随叫随到。

  在旁人眼中,两人似乎成了一对半永久搭档,尤其是李沅芷,但凡她有一定话语权的项目,编剧组里多半就会有宋召南的身影。四年下来,难免被公司同事开了不少玩笑。

  总人问她,宋召南是不是她男朋友。李沅芷只能苦笑着回一句,我们影视农民工配谈恋爱吗?

  有时两人同在片场,被人开玩笑,宋召南就叹口气,说她不给headcount,我连简历都投不了。于是被人起哄,说李沅芷你赶紧招人呐。

  李沅芷笑笑不接茬,她心里太清楚,他们是战友,是混战之中唯一和彼此讲一国语言的队友,这么不离不弃的四年,都没能再往前跨一步,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别的剧情展开了。

  哪怕此时此刻,他就是全世界最了解她、最能让她信任的人,比她的父母亲友更清楚她的一举一动,但他们全部的交集,也只围绕工作画着半径不一的圆圈。他们所有的见面、吃饭、咖啡、聊天,都是以工作为起点与终点。并且同样边界清晰,分寸妥当,从不打探对方的私生活,有着最适合做朋友的默契。李沅芷觉得他们大概很像那种网游里的线上夫妻,利益共通,彼此帮助,相处舒服,但那不是真的,是有重重条件的限定关系。

  而且,他好像从来没有袒露过自己的负面情绪与脆弱,在李沅芷没有实践只有理论与想象的爱情观里,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一定会展露出自己的脆弱,如果没有,那就是不够喜欢。

  有一次,两人在片场一起吃盒饭,宋召南冷不丁问她,进入了梦想中的行业,但做着不喜欢的工作,在这么热闹的地方,却跟谁都不算认识,会不会觉得痛苦?

  那好像,是他为数不多、接近袒露内心的时刻。

  李沅芷反问他,那你呢?如果痛苦,你想离开吗?

  宋召南眯起眼睛,望了望头顶上白昼般的人造灯光,“我啊,是懒得挪窝的树懒,你知道我的?”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正发火的导演叫走了。

  但她知道,她当然知道,所以这四年里,她曾无数次动过跳槽、换公司、去平台、甚至换个城市的心思,想打破这种卡住脖子的困顿,可一想到树懒一样的宋召南,她就一次次默默放弃了。

  而宋召南,大概从来都不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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