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半,两人就近找了家快捷酒店,就着咸腥味儿的海风,在酒店门口的排档吃了顿烧烤。
李沅芷说起小时候妈妈从不给她零花钱,不许她在校门口买路边摊,也总觉得外面的饭菜不干不净,因此读大学前,她从没有吃过一根烤串。可能正因如此,现在的她对吃这件事格外敷衍,也格外热衷一切垃圾食品,旅行箱里此刻就躺着几包辣条。
“那你跟剧组应该满开心,经常凌晨三四点,一床麻小、皮皮虾……”
“谁跟组会开心啊。心里塞满了事儿,暴躁得一塌糊涂,每天都在疯狂上火,那摊了一床的根本不是宵夜,是为了多从你们脑袋里榨出点东西来的饲料。”
“果然有资本家的自觉……”
李沅芷注意到宋召南鲜少谈及自己,但她就是能隐隐感觉出他不那么如意,也不那么快乐。
当然,李沅芷也不快乐,可自己的不快乐更像是流动在海洋表层的那一排排浪,来势汹汹,气势滂沱,可也只是停留在浅表的风浪。
但宋召南的不快乐,好像埋藏在某条很深很深的海沟里,她知道偌大汪洋里一定有那条海沟的存在,却找不到究竟在哪里。
好在,她擅长破冰,对制片人而言,强行尬聊或不断提问都不在话下,当然边界也同样清晰,她不断抛出问题的那个对象,是公司里的宋召南,而不是公司外的宋召南,问事业不问感情,问理想不问过往。
为什么做编剧?不想当小说家吗?想写出什么样的作品?
跳过槽吗?做过自由编剧吗?在公司是开心多还是不开心多?
以及,身处行业内,必然要进行某种以物易物——交换那些光鲜姓名背后一地鸡毛的八卦。
宋召南的回答大都简短,但并不明确,最常说的是没考虑过,没怎么想过,都是顺水推舟,走到这,那就这样吧。
“我觉得你还挺无欲无求的,我这人其实,还挺有上进心的,在你眼里,是不是觉得我们这种人,特别俗,特别外行,还天天对你们真正搞内容的人指手画脚。”
宋召南笑了,“嗯,我知道你有上进心。我也不是无欲无求……”
远处滩涂传来几声尖叫,划破这一条小街的明火青烟,两人不约而同扭过脸,朝不远不近的海边张望,只见几个十几岁少年抱着简陋的帐篷,搬着椅子,兜着杂物,一边尖叫一边朝这边跑来。
天色未暗,滩涂上的沙与石如铺匀的一面巨大反光板,反射灰白色傍晚朦胧的月光,少年们如同正在演出舞台剧的角色,笼在清辉里,赤脚狂奔。
“小孩子还是没经验啊,出门不知道看黄历。”
“嘿,可说呢,今天涨大潮,咋还敢跑那儿扎帐篷去。”
后桌的食客清脆碰杯,笑话那几个抬起沾满泥沙的长腿,狼狈翻过低矮围墙的少年。
“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主动帮我。”李沅芷收回目光,看向宋召南。
宋召南还没来得及开口,李沅芷又飞快加了一句,“上次和这次,都想问。”
“两个理由。”宋召南歪着脑袋,短暂思考了片刻。
李沅芷等着他回答。
“第一,不是在帮你。我靠编剧费吃饭,有项目就接,有钱就赚,所以对我来说,都是工作,恰好当时没有别的活儿,少一活儿不如多一活儿。”
宋召南顿了顿,喝了口啤酒,“第二,我在公司的状态,怎么说呢,很游离,不是谁的麾下,也不对谁负责,不怎么坐班,没什么同事情谊,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我觉得你……可能跟我状态差不多……无意冒犯,如果我感觉错了我自罚一杯。”
“倒是没错……但你算是主动游离吧,我这种情况,说白了就是没混好。”李沅芷自嘲,同时想到,这大概是认识宋召南依赖,他说得最长的一段话。
“客观上来看,没什么区别,况且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做做样子,挣个姿态好看呢?反正,善缘为什么不结?”
“那这次呢?这么麻烦的一桩差事。”
“刚才两个理由依然成立。以及基于第二个理由,我觉得,我们算得上朋友了吧。毕竟上次的合作很愉快。”
“你真的觉得很愉快吗?”
“所以……我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太好,让你不舒服,但你一直没有告诉我吗?”
“不是不是……就是明明那么好的本子,最终没拍成,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嗐……”宋召南拎起酒杯,碰了碰李沅芷面前的杯子,“这种话就不说了。彼此认可,多不容易。我给别人写,也是写,给你写,起码能得到认可,我当然选你。”
李沅芷也提起酒杯,“听起来怎么难兄难弟的味儿那么浓。”
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加一起也只喝了一瓶啤酒,330ml,克制地清洗了一些舟车劳顿的疲惫,对此两人都很默契。
好像就是从这一顿烧烤开始,李沅芷才在内心的棋盘上,把宋召南挪过了楚河汉界,在划分清晰的一块块小格子里,确定了属于他的位置,朋友也好,战友也好,总而言之,是她在公司这盘棋里的自己人了。
喝掉玻璃杯中最后一点澄黄啤酒时,她在心里,为这枚公司里唯一过了河的棋子,放了一颗迷你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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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六点半,他们准时驱车出发,感受到春深似海的时节,北方一日伊始、未见日光的冷风习习,吸一口气,是形似秋冬的萧瑟。
远海的天空渐渐泛白,车刚好驶过一处入海口,于是他们临时起意,离开滨海路,直愣愣一车插到海边,将车停在码头附近的一块荒地上,近海摇晃着一群老旧渔船。
两个人裹上厚外套,爬上消波块,刚在风中勉强站定,太阳便一跃而出,在暗蓝色海面上投下一道绸缎般的红色光束,那道粼粼的光随海浪层层褶皱,但又光滑,粘稠,像涌动的铁水,在冰凉凉的海面燃起火焰。
“你说,在远古的神话里,先知分开红海,那会不会是恰好天朗气清,旭日初升,在海面投下这一道长长的火焰,仿佛分开了海水。”宋召南眯起眼。
李沅芷缩了缩脖子,“大不敬哦。”
“故事的本质,不就是美丽的误会嘛。”
李沅芷望向丝缎般的深蓝海面,是北方的海才有的那种蓝,纬度如同一道道滤镜,海水与阳光到了这里,都拥有了更浓郁的面目,浓郁到她不知道如何形容。
宋召南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对剧本创作的见地与偏好,但在这个春日清晨的海边,李沅芷隐约知道,他心里大概也有这样一面海,等待烈焰燃起,演出一场虚构的神话。
离开海边前,李沅芷看了一眼导航,地图告诉她,此刻他们所在的地方叫“兴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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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迅速爬升,他们顶着同海水一样湛蓝的晴空,回到京哈高速。两个不算熟手的司机,又花了两天时间,接连开过双嫩高速,332国道与加漠公路,等到终于在额木尔河边同剧组汇合时,李沅芷的手机上已经时不时闪现俄罗斯信号。
也许是天寒地冻,环境苦,人的情绪也跟着苦。
整个剧组都像冻结住的额木尔河,好像每个人都无法正常同另一个人讲话,不是默不作声,就是怒气冲冲,谁也不理谁,谁也不愿理解谁,李沅芷也不知道究竟怎么酿成了如今这无法破冰的局面,但也只好硬着头皮,充当男主角和导演之间的传声筒。
没错,这两个大男人,哪怕只隔一步之遥,也只同李沅芷讲话,绝不直接沟通。
这大概是李沅芷遇见过的最荒谬的剧组。
男主角失手摔坏剧照师价值十几万的相机,嘿嘿一笑,舌头一吐,连句对不起也没说。
翌日,某社交平台有人匿名曝光男主角曾在中学时期霸凌自己,说得有模有样,一时冲上热搜,营销号们如苍蝇蜂拥而上。只有李沅芷知道,这是来自摄影师的报复。凌晨她去厕所时,不小心走错路,听到正在抽烟的摄影师给朋友打电话,指使对方发帖。
但李沅芷好像也无法责怪他。
灯光师喝了酒,半夜敲了女主角的门,女主角一碗热泡面泼出去,烫伤了灯光师的脸。
没人知道第二天要拍什么,能拍什么,在组里的半个月,李沅芷和宋召南就没能在凌晨五点前睡过觉。
看到曾经用心思、也花精力筹谋的项目,如今变得千疮百孔,哪怕同样的情形重复了一次又一次,李沅芷依然没能练就一副铁石心肠。
况且剧组是原始丛林,在这里,性别为女本就弱势,又在这样一个失掉基本秩序的混乱剧组,如果没有宋召南这个友军,孤身一人入深山的李沅芷,大概能每天从早崩溃到晚。
只是,某个雪后初霁的清晨,裹着羽绒服仍嫌冷的李沅芷,又把旅社的毛毯裹在身上,在片场,她望向眼前白茫茫的积雪与树林,望向远处的天空,云朵与凝固的河流,再望向监视器,从人类视角跃升上帝视角,看到航拍镜头下的额木尔河,一望无际的白色冰原,蜿蜒曲折的冰封长河是淡淡的蓝,宛如瓷器里的冰裂纹,也像藕断丝连的玉石。
这一刻,她终于庆幸自己来到这里,也庆幸自己竟然成为了制片人,否则这一生,她都不可能自驾两千公里,一次次跨过不具名河流的入海口,在从未听说过的城市看日出,在这极北之地,在降过雪的深山密林,看到这条冰封千里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