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李沅芷结束了在鼓楼的剧本会,走出咖啡馆,掏出手机准备打车时,忽然瞥见马路对面是她喜欢的甜品店。
于是,原本并不需要去公司的她,拎着点心与糖水,赶在下班前回到了公司。
说起来,李沅芷也觉得自己的示好方式乏善可陈,无论是为了工作的虚情,还是发自内心的真意,体现到方法上,总不外塞给对方一口甜。她总觉得,无论是工作伙伴的怒发冲冠,还是关切对象的忧伤低落,吃点甜的,总能消消气,消消愁。
但那一次,她没能把这一口甜递给叫她“小李”的保洁阿姨。
她小心翼翼推开洗手间那扇隐蔽的门,只看到一张陌生的脸,是个代班的大叔。
大叔说之前的保洁已经离职,他是临时从其他楼层借调过来的。
至于阿姨的名字,来历,去向,离职原由,那就一问三不知了。
李沅芷把甜品分给了部门里还在加班的小朋友,大家欢欣雀跃,她则暗自神伤了一小会儿。现如今,当时那批孩子们也都陆续离职,影视圈说大不大,但彼此也再没碰过面,一如保洁阿姨再也没出现过。
可她并没有像寻找宋召南一样,对保洁阿姨的下落寻根究底,甚至也没有执着于打听她的名字。
但若宋召南也在那时悄然失踪,李沅芷恐怕也不会去找他,只会和大多数同事一样耸耸肩,认定他是撂挑子走人了。
因为彼时,他们还算不上熟,更称不上朋友,又因夭折的喜剧网大,李沅芷心里始终过意不去。因而此后相当一段时间,哪怕再十万火急的项目,李沅芷都没再找过宋召南救场。虽说项目流产司空见惯,可好剧本不常有,没能最终落地,总归留下了对自己的遗憾,对编剧的亏欠。
有一回,项目前期就换了好几个编剧,都不合适,焦头烂额的李沅芷在发小群抱怨了两句。
群里除了李沅芷,还有三个人,大家都让她继续找宋召南——“上次靠谱的那男生”。
“拉不下脸来,毕竟之前浪费人家时间了。”
“成年人工作是为了讨口饭吃啊,又不是没付他剧本费,有钱赚有什么拉不下脸?”
“可我总觉得,好像不该拿这些烂项目来浪费他的才华。”李沅芷双手捧着手机,认认真真地打字。
“天啦,李沅芷,你不会一把年纪了,搞什么因为男孩子的才华而心动这种戏码吧?”
姐妹们纷纷打了一排排感叹号,声势浩荡,李沅芷连忙回了个小S翻白眼的表情。
李沅芷当下的心情,说给职业南辕北辙的闺蜜们无法理解,说给同行又显矫情。更矫情的是,她看到某个小众电影节的片单里有宋召南参与编剧的文艺片,出于补偿的心情,默默买了张票,和另外五个人稀稀拉拉地散坐在不大的放映厅里,生生熬了两个小时,并确定自己真的不是文艺片受众。
但她没有告诉宋召南,也没再找宋召南写戏,宋召南也恍若查无此人,在微信对话列表里渐渐沉底,偶尔在公司或周边食肆遇见,闲聊几句,分寸得当,不套近乎,也不显得生分。
直到五一假期前,她近乎绝望地坐在逃生通道的台阶上,一遍遍刷新火车票与机票,同时在数不清的群里寻找能够立刻进组的编剧。
不到一周便是假期,人人都安排好了出游计划,更何况目的地还是依然零下的漠河,极北深山,冰雪未消,春寒料峭后好不容易才脱下厚重外套,自然没人肯轻易再套回身上,李沅芷实在找不到和自己一样的冤大头。
但更严峻的问题是,就算顺利找到编剧,车票机票悉数售罄,李沅芷已经盘算着报个老年旅游团,蹭卧铺大巴一路睡过去。
开拍前,踢她出项目时,制片同事言之凿凿说她和编剧前期参与过深,几个月下来,已经无法抽离,做不到以客观视角看待剧本,掺杂过多情绪。
如今呢,拍摄过半,制片、导演、主演纷纷反目,各行其是,拍得一盘散沙、一地鸡毛,同事又言之凿凿,她是最了解这个项目始末的人,因此接手收尾非她不可。
从不讲脏字的李沅芷,那一刻在心底问候了对方和所有领导的族谱。
“感觉无论什么麻烦事儿,只要交到你手里,就能顺利解决。”不知有多少人这样评价过她,就连公司年会,她领到奖的也是“最稳靠山”,背后的LED凭上平铺满“最最靠谱李沅芷”,李沅芷扭头去看,只觉得密恐作呕。
李沅芷一遍遍刷新12306的页面,与其说是对刷出退票抱有万一期待,不如说是发泄愤怒与焦虑,刷了杏粉色甲油的指甲把屏幕敲得咔嗒响,因此完全没注意到有人顺着楼梯,拾级而下,慢悠悠晃到她身旁。
“手机得罪你了?”
李沅芷立刻抬起头,宋召南一步跨过她正蜷坐的那道台阶,打开转角平台的窄窗,放下端在手里的烟灰缸,弹了弹烟灰。
“你怎么在这儿?”
“我有个人物,需要爬楼,我算算时间,步数。”
“我看过一个日本作家的书,他为了给剧组计算火车通过隧道的时间,也是亲自大车,计时读秒。”
“妹尾河童啊。”
“你知道他?”
“我知道他不稀奇,你知道他,我比较稀奇。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宋召南的面部肌肉因说话而活跃起来,笑容也随之自然了许多。
“读研的时候,总去舞台剧那边玩,想着多看多学,是个导演同学推荐给我的。”
“愿意去看别人热切推荐的书和电影,是美德。总有人找我推荐,可我知道,他们从来没真的看过。”
没等李沅芷回应,宋召南便紧接着问:“说说你又为什么坐在这里?”
“消防员小李又得去救火了。”李沅芷的两条眉毛快要拧到一起去。
“光杆司令小李需要队友小宋吗?”宋召南的脸上依旧挂着友好但不够熟练的微笑。
其实,李沅芷从一开始就想到了宋召南,随着被十几个编剧陆续拒绝,宋召南这个名字像一只塑料瓶,无论用多大力气摁回水里,都能轻飘飘地浮起来。
“真的特别需要。”
“那走吧,指哪打哪。”宋召南仿佛为了表示决心,干脆地碾灭了压根没抽几口的烟。
“上次的事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你写得那么好,应该参与更有前景的项目,帮了我,对你自己没有一点好处。”李沅芷说得诚恳,相信宋召南看得出自己并非以退为进。
“怎么没有钱景了?有稿费赚,不就是钱景。”
“那我……”李沅芷看着宋召南:“就再厚脸皮一回?”
宋召南耸耸肩,背靠窗台,没再点烟,垂着头,盯着脚边的一小块阳光,听李沅芷将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听罢,他只说了一句,“漠河啊,倒是一直想去看看。”
“你不用给我减轻心理负担。”李沅芷又不由自主刷起订票页面。
“这算过度解读台词。”宋召南挥了挥手,驱散所剩无几的烟味:“这个节骨眼,很难买票吧?”
“容易的活儿,怎么会朝我投怀送抱。”
“你会开车吗?”宋召南忽而问。
“刚拿到驾照,开过几回,算是会?”李沅芷继续埋头刷机票页面。
“我去租辆车,我们开过去。”宋召南语调平缓,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在说我们去买杯咖啡吧。
李沅芷猛地扬起脸,宋召南背光,但她还是捕捉到他平静的目光,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于是翌日此时,她已经和宋召南轮流驾驶一辆租来的SUV,如一支黑色箭镞,射穿一环又一环的拥挤车流,只不过并非“嗖”一声劈开车浪,而是升格镜头一般,慢速,迟滞,但终归是在晴朗无云的午后,顺利驶上了高速。
导航建议的路线是走大广高速,但初次把车开上高速的李沅芷由于过度紧张,反而无法及时对路标和导航指示做出反应,一不留神就上了京哈高速,好在一旁的宋召南始终心情不错的样子。
三小时后,宋召南接管方向盘,说你看,幸好你走了这条路,我们是一路贴着海在开。
换到副驾的李沅芷朝窗外张望,“可是,完全看不见海。”说着划拉起地图,“地图上明明就挨着,可连海浪声都听不见,望山跑死马就是这个意思吧?”
“想看海?”
“其实我当初想学车,就是因为看了一个旅行综艺,车开在意大利南部的滨海公路上,左手是悬崖绝壁,右手是地中海,小小的车蜿蜿蜒蜒开过去,峭壁和海面全都闪着光,是自由啊,我当时端着一碗麻辣烫,想到了自由这个词。于是当时一心想学车,就想去开那样的路,想开进可以形容自由的那幅画面。”
“然后呢?”
“然后……车学了,还没来得及买车,自由更是遥遥无期。”
“那就去海边开吧。”宋召南还是随口一说的语气,而后随手一掰方向盘,在山海关驶出高速,抬了抬下巴指向手机:“这里,下去有一条滨海大道,应该可以看到海,这么直白的名字,大概没骗人。”
李沅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也没有反对。
事后回想,那是她近三十年循规蹈矩人生中,最类似自由的一刻,从上错高速,到偶然被提及的大海,再到宋召南驾车,以80的速度沿海疾驰,其中一段路架在海中,两侧海水翻涌,仿佛是海水为他们显现了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