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从来都不知道吧。”李沅芷举起倏忽跳上床来的克苏鲁,窗外深蓝与明黄的城市光线交织成滤镜,过滤夜色,打在克苏鲁的眼眸上,像天文馆张挂的星云图。我们会不会其实都活在一只猫的眼睛里呢,我们的星球,我们的宇宙,都在这样一颗晶体之中,李沅芷盯着那团旋涡般的星云,叹了口气。
克苏鲁忽然眨了眨眼,仿佛刚刚神魂离体,此刻惊醒过来,立刻蹬腿挣扎,从李沅芷手中挣脱,“咚”一声跳下床,围着李沅芷的拖鞋转了两圈,重新卧下,与熄灯后黯淡的卧室融为一体。
“你说,他会不会是早就想离开,离开公司,离开这个行业,又不好意思跟我说,所以干脆一走了之?连你也不要了?反正我肯定会对你负责到底。不是都说男人最擅长逃避吗?”李沅芷低下头,不甘心地伸手戳了戳克苏鲁了的肚腩。
克苏鲁翻了个身,咕噜起来。
李沅芷拿起手机,已经过了十二点,甘棠还没有打来电话。
她忽而想到,按照甘棠的说法,他们分手三年,那么四年前,她刚开始同宋召南合作时,他和甘棠还在一起,还是情侣。可那时,她好像潜意识就认定他是单身,此刻一一回想他每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样子,说话的口吻,工作的状态,仍旧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恋爱痕迹。
这时她才意识到,怎么能毫不怀疑就相信了甘棠的所有说法。
在今天之前,她从没听说过甘棠的名字,未见其人,未闻其声,是可能擦肩一百次也不会多看彼此一眼的陌生人。所谓的前女友,所谓的分手三年,所谓的再没见面、再无联系,所谓的可以找到他的大学同学,这种种种种,她为什么没有哪怕一秒钟的怀疑。那不过都是一个陌生人的一面之词,她想怎么说都可以。
就好像她每次和邬然打车去开会,司机但凡开口攀谈,邬然就会开始表演,今天是被骗光存款的小职员,明天是重点中学的班主任,今天爸爸是局长,明天妈妈是院士,仿佛她随身那只托特包里装的不是文件、电脑、化妆包,而是她日日不重样的身份与故事。
但李沅芷不具备这种能力,面对不想回答或不合时宜的问题,常常以沉默和微笑作为回应。
而甘棠,显然不可能是自己这类人。
所以,她在电话里所说的一切可能都是假的,就算她与宋召南的失踪无关,也可以用天花乱坠的谎言给李沅芷添乱,毕竟,她听起来就像是那样的人。
“不管了。”李沅芷烦躁地扔掉手机,靠在床头,看着窗外。
无论是在家,还是住酒店,李沅芷都会拉开窗帘睡觉。
为这个小房子挑窗帘时,热心导购推荐的每一款高遮光率的窗帘都被她一一拒绝。
一定要看得见窗外的灯火,天光,要听得见车流,人声,她才能安心入睡。
所以她既不用眼罩,也不用耳塞,她要看见,听见,要通往外界的那扇窗,始终看得见别人家的窗口。
手机依旧静悄悄。
睡意也迟迟不来。
李沅芷索性拧开夹在床背上的阅读灯,拿起一晚上都没能看进去的剧本,打算强迫自己看上一集,弥补这一整天的心不在焉。
架上眼镜,翻开剧本,看了两行,李沅芷又一转念,觉得自己其实无需这么纠结,无论甘棠联不联系她,明天她都会去报警。在这段剧情里,她才是主体,作为客体的甘棠,可有,也可无。
要几点去呢?
派出所几点上班?
查一下。
李沅芷的手刚一摸到扔在枕边的手机,手机就“嗡——”地震动起来,将她的手弹了开,她愣了一下,连忙接起来,生怕晚了一秒,打电话来的人就会反悔挂断。
“接得挺快,我要是不打这个电话,你是不是就不准备睡觉了?”
李沅芷甚至还没来得及说出“喂”,甘棠就自顾自开口了。
“我在看剧本……”李沅芷把没看两行的剧本放到了一边。
在看剧本。不算说谎,是真相的一部分。
甘棠似乎轻笑了一声,听筒里传来鼻息导致的爆破音,“行,看剧本,你们影视圈的人,是不是都很擅长扮演工作狂啊,只有我这么闲,又这么实在,该打听的都给你打听到了。”
李沅芷立刻坐直了身子,“你找到他了?还是……”
“一会儿挂了电话,我加你微信,你通过一下,然后把离你最近的派出所地址发给我,明天早上八点半,我们在派出所门口见。”甘棠以极快的语速,毫无情绪的语气,完成了一连串指挥。
“派出所?”李沅芷皱眉。
“你不是要报警吗?我和你一起去。”
甘棠说得自然而然,甚至天经地义。
“不是……我可以自己去……以公司的名义,不用麻烦你一起。是不是没有找到他的家人?”
“怕找到了人,我这个前女友跟你抢吗?”甘棠还是漫不经心的口吻。
“你误会了,我们不是……”
“我误不误会,重要吗?”
我是主体,我是主体,我是主体,李沅芷在心里默念,否则她真的很想直接挂断电话。她甚至因此产生了一瞬间不那么正确的念头,一定是甘棠太咄咄逼人,宋召南才会跟她分手吧。但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她就甩了甩头,提醒自己这样不好,“也许你觉得不重要,但我毕竟向你求助了,所以希望你信任我。”
对面沉默了几秒钟。
“喂?”李沅芷试探。
“我找到了他的一个师兄,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做学生处的行政工作,所以可以查到他当年入学时的学籍档案,如果他没有搬家,如果他的父母没有更换电话号码,那么就应该可以联系到他的家里人了。”
甘棠这段话平铺直叙,没有一丝挑衅与一毫戏谑,李沅芷竟有那么点不适应,因此也沉默了几秒。几秒后,她问:“所以你已经联系过他爸妈,却还是建议我报警?可你不是说……”
“你以为找个十年前的学生档案那么容易吗?登录一个页面,输一个名字,所有信息就会自己跳出来。你还真是悬浮的烂剧本看多了。”
李沅芷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快要对甘棠脱敏了:“不如直接告诉我结论。”
“你开剧本会的时候,是不是常说这句话?”
“……”
“有一段时间,宋召南也满喜欢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说不上几句,就会来一句,不如直接告诉我结论。可我很疑惑,人和人进行对话,难道都是为了得出什么结论吗?”
李沅芷很想说,你不要把我当成宋召南,不要对我胡搅蛮缠,但她忍住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明天我需要做些什么。”
“首先,师兄那边还在查资料,查到了就会第一时间发给我。但这件事是我为你做的,所以这个人情,也需要你替我还。至于怎么还,等有了结果在说。其次,既然你想报警,我也没有理由、没有立场阻拦你,毕竟你随时都可以去。至于报失踪必须得是直系亲属,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明天我们就可以眼见为实。最后,你听没听过一句至理名言,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我就想知道宋召南这个恶人,干了什么亏心事,竟然玩人间蒸发这一套,所以我要和你一起去,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你当然可以阻止我去,但你也阻止不了我。好了,我说完了,等下加你微信。”
咔嗒一声,电话挂得干脆利落。
李沅芷的手机还举在耳边,呆坐床上,反应了很久很久,才把甘棠刚刚那一大段密不透风地话全部塞进耳朵里。她想起宋召南坐在她对面的样子,斜斜地靠在扶手椅上,多数时候“嗯”“好”“可以”,少数时候做些解释,阐述,慢条斯理,精简概括,至于工作外的闲聊,每次开口都不超过两三句话,放到剧本里,顶多占三行。
他和甘棠,是那么不一样的两个人。
李沅芷慢吞吞躺下来,转过身,面对窗外,远处高架上的车灯变得稀疏了许多。克苏鲁很喜欢趴在这里眺望蚂蚁般的车来车往,能目不转睛地趴上几个小时,那大概是属于他的3D电影。
她的公寓在16楼,楼下是一大片荒凉工地。
最初买房时,中介说这里要修一座有水系的公园,将来她的窗景堪比朝阳公园边上的那些高价小区。在干燥缺水硬邦邦的北京,水系这两个字,总比其他的饼更有吸引力。
几年过去,工地还是原样,业主群里时常有人质问,得到的搪塞是,在开发,没停工。的确,几年来,每天都有一辆叉车和几个工人,在体育场般的版图上挖掘,搬运,填埋,的确没有停工,也的确没什么进展。
每到夜晚,工地上没有灯光,漆黑一片,李沅芷觉得这片黑了屏一样的荒地仿佛变成了黑色的海,高架,轻轨,霓虹,车流,全都在海的彼岸。
她曾拍过一张夜景照片发到朋友圈,果然招来许多留言,问她是哪里的海景房。
她凝视那面漆黑的海,忽而在想,那片海里会有什么呢?如果,杀掉一个人,把他埋葬在这片海里,经年累月,渐渐沉底,是否永远也不会被人找到。
手机屏幕亮起,是甘棠的微信好友申请,头像是只纺锤,姓名是一串又是C又是O的字母,像一串糖葫芦,但她已经来不及细究,因为睡意终于来袭,可心脏却一下,一下,毫无倦意地横冲直撞。
李沅芷半睁着眼通过了验证,挣扎着把附近的派出所坐标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