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沅芷在路边停好车，又默默吹了一会儿冷风，才熄火下车。
可能是天气反常，竟然在五月上旬的这一天突破了30度高温，李沅芷握着方向盘的手心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仿佛在做手膜。
也可能是因为要见警察，还是要见甘棠，李沅芷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毫无把握，因此心跳也仿佛猛灌了三杯咖啡，微微加速，存在感略强。
但拉了拉车门，确认车有没有锁好时，李沅芷忽然想到，谁知道甘棠是不是真的会来呢？她总觉得甘棠是在耍自己。但无论她来不来，都不妨碍她今天去报警。毕竟，这是她唯一的选择了。
李沅芷顶着没有一丝薄云遮掩的烈日，过了宽阔但车流稀疏的十字路口，抵达地图标记的终点时，目之所及，完全看不到派出所的标识，只有贴着人行道延伸甚至拐弯的高墙，一扇破旧铁门后面，大片空地，一望无际。
她左看右看，正踌躇不决，见有人从铁门里出来，便上前询问。对方伸手一指，“你进去之后，一直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尽头就会看到派出所的牌子。”
于是李沅芷就进了铁门，躲在幼年毛白杨勉勉强强的绿荫下，按照路人的指点，一直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但路好像没有尽头，她甚至觉得自己好像走在一条跑步机履带上，走到内心充满怀疑，几乎想原地打110，请派出所来把自己捞走。
她看了一眼手机，八点三十五分，距离她停好车已经过去十五分钟。再抬起头，忽然看见远处依稀有个在挥手的人形轮廓，似乎穿了蓝衣，因此整个人和背后刷了深蓝公安色的围墙融在了一起，就像录影时在绿幕前穿了绿衣服。
终于到了。李沅芷松了口气，原本用冷气压下去的心跳和热汗又冒了出来。
她渐渐看清那个大幅度挥手的身影，穿了条长及脚踝的蓝色牛仔背带裙，蛋卷一样的短发随着她左摇右晃的剧烈动作，像弹簧一样，在耳边上下弹跳，活像垂耳犬毛茸茸的大耳朵。
大概是在跟自己身后的什么人打招呼吧，李沅芷尽量避免同对方眼神接触，低着头，继续快步往前。走着走着，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双厚底运动鞋，她连忙刹住步子，抬起眼，那个使劲挥手的女孩已经把脸怼到了她眼前，“我跟你挥了半天手，你是近视吗？”
李沅芷疑惑地打量了一下她：“你……是冲我挥手？”
“对啊，不然冲鬼吗？这里又没别人。”女孩往后跳了一步，认真地上下打量起她。
“甘棠？”李沅芷有些犹豫，本能地想伸手去握个手，但又不太肯定。
“嗯哼，你迟到了。”甘棠扬了扬眉毛，双手抱在胸前，没有看到李沅芷小心翼翼伸出又缩回的手。
“不好意思，我没想到进来以后要走这么远的路。你等很久了吗？”
“十多分钟，算很久吧？”甘棠毫不客套。
李沅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但甘棠没有让空白时刻持续：“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能认出你？”
“所以你是怎么……”李沅芷还没缓过神，被甘棠牵着顺坡下驴。
“综合直觉和现场客观条件，只能是你。”
甘棠嘴角上挑，李沅芷吃不准这个微笑算是友善还是挑衅。但李沅芷很像说一句，这不是废话吗？她深吸一口气，并不想同甘棠玩笑，也不想拉近距离，她暗自觉得与甘棠保持一条宽而又宽的楚河汉界，公事公办，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于是她说：“那我们现在进去吧？”
“你想好了？”甘棠歪着脑袋，依旧是上上下下地看扫描她。
“我只是报个失踪，又不是去自首。如果人没事，皆大欢喜。”李沅芷不想站在原地说些没用的废话，因此先迈出了步子，跨进派出所的院门。
甘棠跟了上去：“你是不是宁愿他失踪，也不愿意接受他不告而别？”
李沅芷停下脚步，扭头看甘棠，她不知道这个女孩究竟是故意，还是无意，是习惯了说话不分轻重，还是一心一意要激怒她。但她恰好不是那么容易被激怒的人，所以寻常语气回她：“如果明天，我知道你失踪了，我也会报警的。”
“你咒我？”
“不是。你不必对我那么大敌意。我确实不希望任何人出事。”
甘棠又笑了，还笑出了声：“这是2024年吗？请问你是从什么礼不崩乐不坏的年代穿越过来的吗？我呢，就是讨厌并瞧不起我的前男友，谁跟他有关系，我就平等地讨厌谁，所以你也不用觉得我对你有敌意，更不用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你不如直接说你喜欢宋召南，我都觉得更可信。”
李沅芷知道很多事说不清，说清了也无益，所以她选择闭嘴，进门，立刻有在前厅负责维护秩序的民警走上前来，“办什么业务？”
不大的门厅里挤满了等待的人，有人办护照，有人办身份证，有人等着开无犯罪记录证明，李沅芷立刻说：“我的同事可能失踪了，我想报案。”
警察瞥了一眼旁边的甘棠：“你们一起的？”
“对，一起的。”甘棠往李沅芷身边又凑近了一点，穿了短袖的上臂冰凉凉的，贴在李沅芷的手臂上，李沅芷打了个寒颤。
“你们跟我过来吧。”民警说着领两人去了里间的办公区，找了个同事来接待，简单说了下事由，便继续回前厅去执勤。
“说一下什么情况？包括你们的关系，为什么判断对方失踪，越详细越好。”警察轻车熟路地开始询问。
李沅芷观察了一下面前的警察，虽然看不出具体年纪，但总归要比自己小上五六岁，因此恍惚了一下，怎么一转眼，“警察叔叔”就再也不可能是“警察叔叔”了。
于是她理了理思路，有条不紊地把宋召南失踪的始末讲给警察，警察一边做记录，一边询问一些细节问题，包括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次对话，并看了他们的聊天记录。
李沅芷讲述完毕后，警察思索了片刻，然后略显抱歉地对她说：“失踪的话，一般是要直系亲属来报案才可以。我建议你们公司先联系到他的家人，核实情况。如果家人也联系不上他，可以请他的家人就近报案。”
“就是因为找不到他的家人，所以才担心真的出事了。我有他的身份证信息，你们应该可以通过这个查到他父母的联系方式吧？这样你们就可以直接联系到他的父母……”
“这是违反纪律的。我们无权随便查看公民私人信息。也不可能随便凭一个人的一面之词，就去查另一个人。你换个立场想想，假如这个人只是想躲着你，假如你是想对这个人或者他的家人做点什么，假如你是别有用心，对吧，当然，我不是说你，我只是举个例子，如果你是我，也不能这么草率就立案侦查，或者去查人家信息，骚扰人家的家人，是不是？”
年轻警察义正词严，句句在理，李沅芷一时哑口无言，仿佛再多说一句话，无论说什么，都是无理取闹，可她还是忍不住问：“那如果他要是真的出事了，自杀了，被人谋杀了，或者生病意外死在家里没人知道，如果是真的，该怎么办？如果耽误了救他的时间，是谁的责任？”
警察叹了口气：“但我说的情况是不是也可能存在？既然报案，我们就得有充分的证据。根据法律规定，如果这个人下落不明满两年，且证据充分，即便不是直系亲属，我们可以马立案侦查。但你现在的情况，你们只是同事，并没有更多私人生活上的关联，证据真的不够充分。所以我先给你的报案登记上，但我建议你尽量先联系上他的家里人，确定情况，同时提供给我更充分的证据，我们才有可能立案侦办。你好好想想你现在的情况，是不是这个道理？”
“警察小哥哥你好有耐心啊，我们都听明白了。”甘棠抢先开口，笑眯眯地冲警察忽闪杏仁核一样的双眼，同时转过头对李沅芷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让你想好了再来。”
李沅芷蹙眉，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总觉得甘棠这句话来者不善，仿佛一下子削弱了整件事的严肃性，好像她只是因为找不到某个男人而执拗。因此她没有回应甘棠，只是抱歉地看着警察：“不好意思，我确实考虑得不够周全，麻烦你了。”
“正常，关心则乱。但案件和法律是很严肃的事，不是谁着急就能给谁拿去用。我们办案也得合理合法合规，是要讲流程的。如果找到他的父母，或者有什么新情况，可以再过来，我们这里有记录了。”警察点点头，言外之意是对话到此为止。
“谢谢，我明白了。”李沅芷站起来，默默往外走了两步，又忽然转过身：“我想再问一下，你遇到过类似的案子吗？”
警察的表情有些无奈，但语气平稳：“找不到人就来找警察的可太多了，甚至有人是要寻仇，竟然利用警察找人。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有，所以说报案不是儿戏。”
“那，那些真的见了的人，是平安无事的更多，还是出事的更多？”
警察似乎想了想什么，但开口后，语气依旧平静：“这个我也没研究过数据，总之，每个人情况不同，如果你之后有充分证据，在找不到他父母的情况下，我们可以协助。你先回去再找一找。”
“行了，非得等人家下逐客令吗？别耽误警察小哥哥去办真正的大案子了。”甘棠自来熟地挽住李沅芷的手臂，把她拉了出去。
李沅芷觉得好似两条冰凉的蛇攀着左臂缠绕上来，额头的热汗瞬间变成了一层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