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国度
姚瑶vagrancy2025-08-31 16:229,228

  “照片都是你冲印的,解释一下吧。”

  詹昂兴冲冲推开星巴克的大门,快步走到李沅芷和甘棠面前坐下时,甘棠开门见山,没有一秒周旋。

  詹昂的酒窝僵在脸颊,愣住了。

  “我们都知道了,你不该解释一下吗?为什么栽赃宋召南?”甘棠锋利的目光同锋利的质问一起扎向詹昂。

  这一问显然出乎詹昂的意料,他明显慌了神,在片刻失语后开始辩解:“不是的……你们误会了……我没有……”

  甘棠冷笑:“别抵赖了。我已经有证据了,这些照片都是你去洗的。看在我们算是熟人的份儿上,你最好老实交代,别把场面弄得太尴尬。对于你的私人癖好,我们没有兴趣,也不会做任何评价,我们尊重,但我们需要了解实情。”

  詹昂的脸从额头一直红到了脖子:“你们误会了……真的……我……我承认是我洗的……但真不是我拍的……都是,都是宋召南,是他拍的……他只是拜托我帮他洗照片……我只是不想,不想让自己跟这件事牵扯上,让你们觉得我是变态,所以我才想把自己摘干净……”

  “詹昂,”甘棠说着打开微信,调出了赵燊的对话框,举到詹昂面前:“你看清楚,这个呢,是赵警官,我们私交还不错。可能没告诉你,宋召南失踪这件事板上钉钉,我们连同他的父母已经报了警,负责这个案件的就是赵警官,所以,我们有任何线索,都会第一时间提交上去,这是在警方那边已经排上了号儿的案子,不是儿戏,不是游戏,我劝你最好现在跟我们讲实话,否则的下次来找你聊的就不是我们,而是这位赵警官了。”

  甘棠说得有鼻子有眼,义正言辞,表情严肃,语气冷硬,每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向詹昂。

  詹昂显然无力招架,立刻缴械投降,连一丝多余的挣扎都没有:“是我……拍照片的是我……去解压俱乐部兼职的也是我……”

  “还有呢?”甘棠面无表情的追问,但其实没想到,竟然连解压俱乐部也是嫁祸。

  “还有……是我找他借了四十万……不是他欠了我钱……”詹昂垂下头,不敢看李沅芷和甘棠。

  事实证明,他套在宋召南身上的斑斑劣迹,全都是他自己的所作所为。

  李沅芷再一次惊得瞳孔放大,脱口而出:“为什么?”

  詹昂咬了咬嘴唇,大概还是想要回避,但又想到自己已然避无可避,因此索性实话实说:“我……嫉妒宋召南。”

  “嫉妒?”这个词的出现出乎意料,李沅芷迷惑不解:“你们不是好兄弟,好朋友吗?”

  *

  好兄弟也会比较,好兄弟也会顾此失彼,颠倒平衡,而这种不平衡。

  这种兄弟情义的隐秘部分,从上大学开始就一直存在。

  无论是大学期间,还是毕业后,他始终活在同宋召南的比较之中,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处处不顺,而宋召南看起来则是想做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顺风顺水。

  他始终记得,大学入学时,寝室八个男生,他唯一看着顺眼的就是宋召南,但此后宋召南也成了他最看不顺眼的那一个。

  他和宋召南并非同专业,原本不存在什么竞争,可是第一学期算学分时,他发现自己费尽心机才能多加上0.5分去竞争奖学金,可宋召南却因为在期刊上发表小说,随随便便就能加上七八分,但他却是在老师三分四次的催促下才去上报自己的加分项。

  那一刻,哪怕他们并不在同一个奖学金池子里,他的心也在面对宋召南时皱皱巴巴起来。

  后来,他们都恋爱了。

  暑假时,他兴冲冲地带女朋友回家,女友却嫌弃他的原生家庭,回家后对便对他爱答不理起来,新学期伊始,以他“不知道的以为你家有皇位要继承呢,见过妈宝,但没见过你这种程度的”,就此迅速分手,毫不拖泥带水。

  可与此同时,宋召南和甘棠的感情却越来越好。他常常能看到甘棠到学校来等宋召南,也常常旁敲侧击地打听出宋召南又去约会了,又夜不归宿了。他不理解,宋召南的家庭条件甚至不如自己,为什么没有被嫌弃?想来想去,他把答案归于,他一定是骗了人家姑娘,所以才一直不敢带甘棠回家见父母。

  当然也有直接竞争的时候。当然,也许只是詹昂单方面认定的竞争。

  虽然是理工男,但詹昂自认是文艺青年,爱小说,也热衷电影,所以刚认识宋召南时才会引为同类。因此校刊编辑部招人时,他积极报名,甚至怂恿宋召南一同报名,但宋召南没兴趣参与学校活动,所以他便独自提交了报名表,精心准备了文集,经过重重筛选和面试,终于进入编辑部,和女友也是在编辑部相识。

  结果呢,对校园事务毫无热情的宋召南却因为一篇发表在某纯文学杂志上的稿子深受编辑部学姐的赏识,想尽办法三请四邀,还拽着詹昂一起去说了又说,才勉强说动宋召南加入进来。

  总是这样。看着学姐使尽浑身解数对宋召南三顾茅庐时,詹昂那颗积极的心沉到了湖底,总是这样,自己费劲全力也得不到的,宋召南好像始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纳入囊中,偏偏他还要表现出一副佛系的模样,仿佛只想躺平,只想默默写作,不争也不抢,这种淡泊的模样最让他不爽。

  他也不懂得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心里,越是不爽,越是不愿意同宋召南绝交。虽然有时候,他能感觉到,宋召南好像并不那么需要他这个所谓的朋友,也能感觉到,自己对宋召南的厌恶早就多过了欣赏,可他就是无法放开这个人,仿佛一种斯德哥尔摩症候,抑或是在等待时间终会赠他一次胜利的机会。

  于是,他便等到了这个机会。

  毕业那一年,他顺利考公上岸,进入天文馆工作,于是他的照片就出现在了校园网上,成为优秀毕业生的一员。并且在毕业后,常常被老师邀请回学校讲座。

  彼时的宋召南呢,频频换着工作,今天做编辑,明天做编剧,零零散散地接稿子,写作,活得有上顿没下顿,在詹昂眼里,又颓废又没前途。更何况,一年,两年,宋召南压根就没写出什么名堂,也没写出什么名气。詹昂时不时就会在网络上搜一搜宋召南的名字,看到他没得过什么奖,也没写出什么畅销作品,更没什么读者讨论他,便会因此深深地扬眉吐气。

  那段时间,是他最喜欢邀约宋召南出来撸串喝酒的阶段,虽然邀十次,宋召南也只能赴约一次。哪怕如此,他也心满意足,纵然宋召南说要勘景,要开会,要跟组,可这些在他眼中统统都是借口,他认定,宋召南不愿赴约,一定是觉得自己混得差强人意,面子上过不去,所以他怎么舍得跟宋召南断联呢?

  每回开着紧凑小车去见宋召南时,总能开除一种百万豪车的感觉来。

  就在他以为人生就此成膜定型,会一直这样牢固下去时,转折的出现,是那么迅雷不及掩耳。

  在天文馆工作期间,他租住在附近的老小区。小区路窄,六层小楼没电梯,亮化也差劲,但房租便宜,与附近的次新楼盘相比,每个月能剩下两千多块钱。

  其实最大的困难并非要爬上五楼,而是停车困难。八十年代建楼时,谁也没想到二十年后,就已经家家户户有且不止有一辆车,小区三番五次扩建停车场,但巴掌大点的地方,已经是物尽其用,再无可用了。詹昂常常大半夜被叫下去错车。

  有天晚上,他陪领导应酬,喝了酒,便叫了代驾开车回家。好不容易停好车,晃晃悠悠地爬上楼,刚打开家门,手机就响了,是有邻居刚回来,叫他下去挪车。

  他叹了口气,回身下楼。然而代驾已经离开,他想了想,挪车而已,就是启动一下,挪几米的事儿,还是在自家楼下的停车位,必然算不上酒驾,于是便自己挪了车。

  挪完后,他走到单元门口处,突然停下了脚步,大概是酒精上头,觉得自己身为公务员,必须体现一下道德感,于是掏出手机,借着单元门口那盏声控灯的微光,按下了110,得意洋洋地陈述了自己酒后挪车的事实,说是要做奉公守法的好公民,因此给警察叔叔报备。

  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正是这通“自首”电话,让他被判定为醉驾,开除了天文馆的公职。

  领导在得知这件事时简直哭笑不得,而詹昂本人也深知,从此,这件事会成为天文馆代代相传的笑话。

  只是,命运开了个玩笑,他成了那个博人一乐的倒霉鬼,贻笑大方。

  他想不通,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画蛇添足,做这样的蠢事。想不通,不过是挪了两把车,还是为了与人方便,怎么就成了错。更想不通,他主动上报,竟然没有对他网开一面。于是他在想不通中得出结论,这个世界,只有偷鸡摸狗,毫无底线,才能过得好。

  他找了领导,也不断申诉,没有背景的普通人能找到的途径他全都尝试了一遍,无果。

  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工作。

  可曾经的编制并不能为他找工作提供任何助力,反而屡屡被问及“为什么放弃编制,出来吃苦?”

  他并不想吃苦,找来找去,只有P2P的金融公司英雄不问出处,也不问专业对不对口,且工资不菲。但他先后去了两家公司,两家公司都在三个月内飞速倒闭。

  也不能说是倒闭,创始人卷了钱,连夜出国,招呼都没打一声。

  每次如常去上班,却看到办公区人去楼空,那种幻灭感如海啸吞没大陆。

  他忽然觉得没意义,做什么都没意义,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那段时间,他几乎没有跟宋召南再联系过。因为收入不稳定,他连四千块的老小区也不再续租,找了个十几平的商住公寓,一个月只要一千出头。

  等他意识到人生飞速滑坡的时候,他已经一蹶不振了很久很久。

  在那十几平米的空间里,他日日酗酒,熬红了眼睛打游戏,不舍昼夜。一天只凑合一两顿饭对付。有时候是一袋方便面,有时是不足十元的拼好饭。

  原来,即便身在北京,生活的成本也可以一低再低,这样混吃等死,好像也花不了几个钱,因此也不用拼死拼活地去工作。

  他就靠着口袋里那些存款,蜗居在十七层楼上朝北的小开间。

  后来,他不得已联系宋召南,或者说,联系往日还算有些交情的朋友,是因为,他恋爱了。

  他在打游戏时认识了一个女生,对方总是让他带着打,还给他买装备,打红包。语音聊了几次后,他了解到女生是刚毕业没多久的空姐,目前在上海,但之后会来北京。加了微信后,女孩儿给他发了照片,穿着航空制服,笑得职业而甜美。

  那个笑容,成为了那段日子里,唯一的光源。

  女孩儿每次执飞,都会给他报备。每次落地,都给他发坐标定位。

  如果是在国内,他就给女孩儿点杯奶茶,买个小蛋糕,如果是在国外,就咬咬牙,转个520红包。

  就这样细水长流地为恋爱掏着腰包,结果没过多久,就发现流不动了,他的积蓄已经快要见底,但找工作尚需时间。

  也不是没想过跑外卖,但想一想外卖员三个字,就觉得配不上自己的空姐女友。

  捉襟见肘时,他想到了借钱。而他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宋召南。

  第一次,他只好意思开口借五千。

  虽然已经快一年不曾联系,但宋召南没有多问一句,就把钱打给了他。

  五千块钱自然顶不了多久,但好在他偶然路过那家解压俱乐部,在招聘启示上看到别处都没有的高昂工资。虽然依旧觉得配不上自己的空姐女友,但他也实在不想再去借钱,于是厚着脸皮去应聘。

  因为有了工作,所以偶尔不能及时回复女友信息。女友撒娇问他是不是有了新欢,他灵机一动,说自己其实是个编剧,所以会做一做不同的工作来体验生活,寻找素材。

  说这番瞎话时,他想到了宋召南。

  可惜天不遂人愿,工作没多久,刚领了一次工资,正想着给女友转个1314的大红包,结果女友哭着给他打来电话,说在飞机上不小心弄坏了客人的表,要赔偿二十万。她哭诉说,自己虽然赚得多,但平常买包包和首饰,花得也多,存款也就几万块,还有十几万不知道该怎么办。

  詹昂头脑一热,说你别急,我来想办法给你凑。

  而他凑钱的方式,就是找了七个朋友,没人借两万。

  他是最后一个给宋召南的打的电话,并没有说前因后果,只说急用钱,会尽快连着之前的五千一起奉还,而宋召南忽然问他:“你是不是遇上杀猪盘了?”

  这一问,仿佛彻底击碎了詹昂的自尊心,也激起了他的逆反心,他忽然暴跳如雷:“宋召南你什么意思?就你能遇见真爱,别人遇见的都是杀猪盘?你是不是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我?你是不是压根就没把我当朋友?你要是不愿意借你就直说,没必要这么恶心我。”

  宋召南连忙解释:“不是……我是……怕你太善良了,被骗,不是别的意思。难道咱俩还因为两万块闹掰了不成。我转给你。”

  他本以为那是他最后一次找宋召南借钱了。

  把钱打给女友后,女友不知在电话里对他讲了多少浓情蜜意的话,总之那一晚他只觉得无比幸福。

  然而,并不是每个朋友都像像宋召南一样对还钱的事绝口不提。

  两三个月后,大家陆陆续续开始找他还钱。其实,他只要多找两份兼职,认认真真攒上一年的钱,并不是没有能力偿还。只是,每次发了工资,留下基本生活费后,他都把钱花在了哄女朋友开心上,根本没有余裕去偿还债务。

  大家越逼越紧的时候,他又动了向宋召南借钱的心思。但也只是想想,并没有真的开口。在盗版网站刷剧时,看到博彩网站的广告,灵光一闪点进去,很快赚了两千。于是觉得可行,便一笔笔赌起来。本金不够,没关系,一键顺利借贷,十万块转眼倒账,再动动手指,便投到了老虎机里,输得利滚利。

  输到最后,他终于连五月二十号给女朋友转账的钱都没了,女友才软软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不爱她了,是不是去爱别的姑娘了。

  他也不想折损面子,于是编借口说是拿所有钱参与投资了一部剧,结果赔得血本无归,找朋友们投的钱还得连本带利地还,所以最近手头有些紧。

  “车呢?”女友提醒他:“要是有车啊,房啊,贵重物品,可以卖一卖,欠朋友钱的确伤感情。你把这些处理了,来上海找我吧,我管你吃住。”

  詹昂感动极了,心想谁说我的女朋友是杀猪盘,于是说到:“要是有早卖了。我就是个没有任何不动产的无产阶级。别担心,你真的愿意我去上海吗?我们一直都是异地恋,你飞来飞去的,也来不了北京。现在我的确有空,要不我去找你?”

  “好,你来,我发地址给你。这周末我在。”女友爽快答应。

  周末他买了高铁票,直奔上海。为了省钱,辗转地铁、公交,又蹬了二十分钟共享单车,终于抵达了女友给的地址,却发现,是一片早已人去楼空的危房。

  他看着那片废弃的老旧小区,又想起自己曾经租住过的老小区,他知道,命运再次戏耍了他。

  但他垂死挣扎,拨通了女友的电话,空号。

  他给女友的微信发去一条又一条消息,无人回应。是的,甚至没有拉黑他,只是无人回应。他明白,这个微信号就如同眼前废弃的小区的一样,人去楼空了。

  恰在此时,催债的电话又打了过来。他索性拔了电话卡,用脚踩了又踩。

  回到北京后,他重新办了电话卡,用新的号码注册了各种全新的账号,于是有了一种重启人生的错觉。至少,欠了钱的旧友们暂时找不到他了。他只要想办法先还博彩平台的钱就行。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再一次拨通了宋召南的电话。

  宋召南的电话号码从大学开始沿用至今,也是詹昂唯一能够烂熟于心的号码。

  显然,听到“四十万”时,宋召南也倒吸一口凉气,但他很快说:“你知道……虽然……也不能一直这样。”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那一刻,詹昂所有的委屈与不甘集中爆发,几乎痛哭流涕,在电话里捶胸顿足地保证,绝对不会再有下次,发誓是最后一次,并承诺无论分多少年,他也一定会把钱还上。

  这一次,宋召南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题,但也许他什么都猜到了。总之,他记下了詹昂的新号码,分了几天,把四十万打给了他。

  在收到四十万的那一刻,詹昂并没有松一口气,并没有觉得获救了,而是充满了挫败感。为什么,为什么终究赢的还是宋召南呢?为什么四十万说拿就拿了出来?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他究竟是赚了四百万,还是四千万呢?他不问不说不催促,是不是因为这些钱在他那里,不过纤毫?

  *

  “然后呢?”甘棠未做评判,只是接着问:“借完钱之后呢?”

  “借完之后,觉得在宋召南的面前更抬不起头来了,所以基本不跟他联系。我找了一些杂七杂八的工作,反正工作一阵子,歇一阵子。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努力,觉得没有意义。那些照片也不是我拍的,只是有段时间给一个摄影师当助理,那个摄影师呢又在一个艺术家的工作室帮忙,就拍了很多那样的照片,办过一次摄影展。我在撤展的时候,留了那些胶片,然后去洗出来。网上跟姑娘聊天的时候,就伪装一下先锋艺术家。”詹昂仿佛自暴自弃,颜面与自尊随着谎言的戳穿,也一并溃烂。

  起初,李沅芷是愤怒的,觉得自己被人戏耍,浪费了时间,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又觉得面前这个年近三十,把自己人生搞得一团糟的男人有点可怜,“所以,你才把这些都栽赃给宋召南?因为心里不平衡?”

  “我也不是因为心态失衡,就想毁掉他的人生。因为你们说他不见了,找不到了,我想着,既然找不到了,那我说这些也不会对他怎么样。而且,我可能就是很想把这些烂七八糟的事找个机会说出来吧。”詹昂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甘棠不解:“那又能有什么好处呢?你还不如压根别搭理我们。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詹昂挠挠头,翻开了自己的最后一张底牌,是最小的那个数字,3,“可能是我太寂寞了。太无聊了。因为自尊心,因为欠钱,因为我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命这么不好,我已经切断了从前所有的社交圈。宋召南呢,我也不想找他,除了还过他两次钱,虽然每次也都只还了两千。毕竟,联系他,就是在提醒我自己混得有多惨。不工作的时候,我就每天抛在网咖打游戏,我已经很久没跟人一起撸串,喝酒,聊天,踏青,徒步,交流了。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会认真听我说话了。所以,我才把你们当成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我才撒了这么多谎,编了这么多故事。可是,想想也挺可悲的,你们之所以愿意跟我见面,听我说话,还是因为宋召南。如果不是借着宋召南的名义,你们根本不会搭理我。”

  李沅芷知道自己不该圣母心泛滥,可还是觉得难过,她说:“那你相信,宋召南可能过得也没有那么好。不是能拿出四十万来借给旧日同窗,就是过得好。他可能只是不在乎那些钱,可能只是还在乎同你的关系。他甚至和你同样迷茫,同样压抑,同样边缘。他可能,也不好过。”

  詹昂沉默了十几秒,才塌下肩膀,回答:“我现在相信了。只是,你们可能无法明白我对命运的荒谬感吧。你们大概都不是活得那么用力的人,虽然不想承认,但我最初看不惯却又非得靠近宋召南,可能就是因为他的毫不费力,而我用力过猛。每一次,每一次,我明明每一次都是想达到好结果,都付出了努力,都是由好的意愿的出发,但次次事与愿违,然后亲手,真的是亲手,一步步毁掉自己的生活,找不到站起来的方法。在你们眼里,我肯定就是最典型的loser吧?还欠了一屁股网络赌债,肯定是十恶不赦。我不知道该去怪谁。然后再看看社交网络上那些高能量的人,再看看云淡风轻的宋召南,我就是不懂,为什么不被眷顾的那个人,必须是我。”

  甘棠原本对詹昂就怀着防备,也没什么耐心听他抱怨人生苦闷,但听到这里,她敲敲桌子:“你可醒醒吧,我之前是做广告的,我可太知道社交媒体是个什么东西了。谁会把自己的吃喝拉啊全放在网上啊,当然只会放一些值得纪念的,快乐的,闪光的瞬间。就好像,这个世界上哪有完美无缺的产品,但我们做广告的,不可能给客观又冗长的纪录片吧。至于自媒体博主,那更是报喜不报忧了,十个里面,有九个是包装出来的,是在角色扮演。你啊,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不要盯着别人表面的生活,看点什么,就觉得别人过得比自己好,那你永远也过不好自己的人生。”

  詹昂没吭声,只是低着头,不去看李沅芷和甘棠。在他的彷徨与无措中,李沅芷依旧觉得他有一点稚拙天真,于是她说:“我觉得,你需要重新社会化。如果,你不想这样下去。但是如果你觉得保持现在这样的生活就好,那我们也没有任何立场说三道四。”

  “你们以后,是不是不会见我了?”詹昂忽然问。

  甘棠歪着脑袋,斩钉截铁:“我们本来就没什么私交,说想见你,那是假的。但是你放心,我们也绝对不会去跟警察说你些什么。”

  “我第二次还钱给宋召南的时候,大概就是两三个月前,他说他要去一个西南边陲的小城做采访,可能会有很长时间联系不到他,正好跟我说一声。我就顺嘴问了一句采访什么,他说是要去给一个什么,什么来着,反正是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当助手,说是要写剧本,体验生活。会不会,他是去西南了,因为什么原因,才失联的?”詹昂突然说出了真正有用的东西来。

  甘棠看向李沅芷:“你知道吗?”

  李沅芷摇头:“不知道。有可能是他在外面接的私活。毕竟,编剧们都是灵活开单的。对了,”她说着面向詹昂,“解释一下,我不是宋召南的女朋友,我只是跟他合作的制片人,算是朋友吧。所以,我们也骗了你。不好意思。”

  詹昂点点头,“你们算什么骗,小巫见大巫。我想起来了,是个巫医!他说要采访的那个人是个巫医,我才好奇,多问了一嘴。他说那个巫医在那边很有名气,有很多信徒。说她自称是什么,西南神秘古国的王室后裔,对,是果占壁王国,邬陀衍那王后裔。”

  事情的走向再一次变得出乎意料,甘棠不免条件反射地问一句:“不会又是你编的吧?我倒觉得,你还满有编剧天赋的。不如你把他收编了吧。”说完还不忘用胳膊肘怼怼李沅芷。

  詹昂立刻举手起誓:“千真万确。”

  “那个什么果,什么乌七八糟的,你怎么能记这么清楚?”甘棠并不放过任何疑点。

  詹昂放下手来:“实不相瞒,我大学的时候也写过男频网文,玄幻什么的,所以对这些信息比较敏感,也查过很多资料。他一说,我就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所以我就猜测,他是不是要写什么仙侠玄幻剧或者盗墓剧,这种大热的剧,岂不是是要大赚一笔,所以挂了电话之后,我就更不想还他钱了,所以再也没有联系过他。他也同样没有再联系过我。那他都不着急,我一个欠钱的,着什么急呢?”

  甘棠无语,詹昂又立刻给自己找补:“毕竟,我不可能想到他是真的失踪了,或者可能出事了。这种事,怎么会想到发生在自己认识的人身上呢。如果我知道的话,我……”

  “你就会早一点来耍我们?”

  甘棠白了他一眼,他又红着脸低下头,“真正,如果你们有任何需要,需要配合警方调查也好,还是去找人的时候需要保镖也好,你们都可以找我,算是给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我知道对宋召南而言,我不够朋友,但我真的不希望他出事,我还没有那么糊涂。”

  就在甘棠与詹昂你一言我一语时,李沅芷已经飞快地在网上搜索起来,的确查到了所谓的果占璧国与邬陀衍那王,还有很多玄幻小说都以此为背景。但她在剧本制时,吃过太多次AI胡编乱造信息的亏,所以还是决定求助更专业的人。

  而这个更专业的人,只能是她和甘棠唯一认识的文化高知分子——许柏舟。虽然他不是学历史的,但读到博士的人,总归知道去哪里查找权威资料。

  所以她给许柏舟发了微信,简单讲了讲来龙去脉,希望他帮忙查一查,是不是真的存在这些奇奇怪怪的名字。

  许柏舟的微信一直静悄悄,大概是在忙。所以同詹昂分开后,甘棠坚持要去李沅芷家住,理由是必须第一时间看到许柏舟的回复,否则她会寝食难安。

  李沅芷只好又把甘棠领回了家。克苏鲁似是记得她,甘棠刚往地毯上一坐,克苏鲁就跳上了她盘起来的双腿,兀自转了两圈,踩了踩,卧下了。

  晚上九点,许柏舟终于回了消息:“白天一直在写论文,就把手机关了。看到信息我就去找了历史系的博士朋友,查了文献。直接说结论吧,古国存在,王室存在,就在云南边陲,所以文化背景为真,但那个巫医多半是骗子。我觉得宋召南有可能是因为采访,误入了传销组织。或者,更糟糕……”

  “更糟糕的是,如果是去了云南,被骗到缅甸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甘棠讲出了许柏舟省略掉的话。

  李沅芷没吭声,只是凝着眉,似有疑虑,正在拆解内心的千丝万缕。

  甘棠问她有什么想法,她说:“他真的是被骗了吗?”

  “不然呢?”甘棠反问。

  李沅芷一边捋着自己的想法,一边说:“他那么刻意地删除了社交平台内容,还提前为成梦竹的女儿存缴了学费,并一个接一个切断与身边人的联系,怎么看都不像是突然被骗,更像是悉心准备过的一场消失。”

  甘棠撇撇嘴,“也不冲突。他搞不好就是哪根筋搭错了,觉得自己要为了真正的艺术,抛家舍业,远离世俗,西行取经去了,结果,咔嚓,掉进人家的陷阱了。那也是活该付出代价。”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这一次,甘棠没能藏住眼中的隐忧。

  李沅芷抱起克苏鲁:“无论怎么样,找吧,找了才知道,是不是,克苏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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