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沅芷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是该因为这笑声松一口气,还是提心悬胆。
甘棠笑着说,“他那么自私的人,那么有理想的人,没写出奥斯卡金奖本子,怎么可能去死。”
似乎是承认自己在开玩笑,但李沅芷却做不到一笑置之:“那我可能,真的不太了解他吧。所以……”
“所以,你很想了解他吗?至少,要我比这个前女友更了解他?好重的攀比心啊。你们搞影视的人,都这么不服输吗?”甘棠的语气一直轻飘飘,笑嘻嘻,三分真,七分假。
哪怕这是目前能够连接到宋召南的唯一线索,李沅芷也忍受不下去这样的对话了,她没有接茬,转而说:“所以我只想知道,如果你有他的父母,或其他朋友的联系方式,是否可以告知我,如果实在找不到他,我们就只能报警处理了。”
这话反而引来了更清亮的笑声,甘棠叹了口气说,“李小姐,你没报过警吧?”
李沅芷蹙眉,没有回答。
“至少,没报过失踪吧?”
“所以呢?这种事也得像找工作一样,得有从业经验才能拿offer?”
“有情绪了嘛。怎么生气了呢?”甘棠不紧不慢:“看来你是不知道,报失踪这种事,如果不是直系亲属报案,警察是不会受理的。除非你是他老婆。你是他老婆吗?”
比起生气,先一步出现的感觉是迷惑。
为什么她一副气定神闲、成竹在胸的样子?
为什么,她会那么清楚报案条件?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真的失踪了,第一个要找他的,应该轮不到你这个同事。”甘棠特意重读了同事二字,“还没等你来找我要他家人的联系方式,他的父母就已经先找到你了。所以大概率,宋大编剧,没什么事。”
“你说的有道理,可是……”
“如果没什么事,你去报警,就是在浪费精力和警力。”
“可是……”
“可是你还是想找到他,即使他就是简简单单撂挑子走人了,你就是不能接受。”听得出,甘棠敛起了笑意,一字一顿,沉下来的音调背后,那张脸应该也跟着一起沉了下来。
话至此,李沅芷觉得自己早就落入甘棠的陷阱,她像玩剧本杀一样,早早推定双方角色,而后开始诱供。虽然射的是乱箭,却轻轻松松正中靶心,箭无虚发。
没错,李沅芷不能接受他的不告而别,也不能接受别人对他的不闻不问,她解释不清内心涌起的那一股轴劲儿,仿佛赌气,“我的工作要因为他赔钱赔时间,不如报警试试,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
“那这样吧,”甘棠的态度忽然间转了一百八十度:“我认识一些他的大学同学,先帮你打听一下,看看谁跟他联系过,谁知道他的家庭信息,先等我联系你再决定要不要报警。”
不等李沅芷回答,甘棠利落地切断了电话。
敲打耳膜的大珠小珠哗啦啦坠地,齐刷刷戛然而止,楼梯间重回寂静,只有不知哪一层开门关门带出的风,顺着天井摆荡,如游魂,与李沅芷擦肩而过。
她努力回忆刚刚发生的对话,甘棠好像说了很多话,可最终,这通电话留给她的是一盘嘈嘈切切的散沙,她想不起甘棠究竟都说了什么,因为她其实什么都没说。
但什么都没说,正是问题所在。
————————————
李沅芷回到工位,已是午休时间,她没胃口,于是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区,拿起记号笔,翻看剧本。
看着看着,便下意识在空白处写上:
自杀?
敌意?
拖延报警?
需要时间?
为什么?
李沅芷忽然担心自己卷入了不该卷入的泥沼。今天甘棠的全部戏谑,滴水不漏,仿佛早有准备,准备在有人找到她时,开始一场完美表演。
她无法相信甘棠真的对宋召南的生活毫不知情,毫无瓜葛。
分手三年。
虽然没有恋爱经验,但李沅芷做过不少小甜剧,也观摩过大量恋综,在当代人的爱情时间轴上,三年等长于从前的三十年,在一起时足够磨成老夫老妻,分开了足够时过境迁,万事翻篇。
但甘棠显然没有翻篇。
所以,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压根没打算放过宋召南。
如果她真的对这个前男友怀恨在心……“说不定自杀了呢”……
李沅芷圈出了之前写下的自杀的“杀”字,反复绕了好几圈。
闹钟惊响,李沅芷回过神来,盯着被圈出的“杀”字吓了一跳,丢开笔,仿佛大学时深更半夜同室友玩笔仙,得到答案的那一刻四个女生吓到尖叫不止,招来宿管。
闹钟是两点整,李沅芷抓起手机,离开了工位。
一刻钟后,她在园区附近的地下步行街,一边回工作消息,一边等奶茶,偶尔抬头看看周围的路人。
这条藏在写字楼下的步行街,不足二十米,挤了五家咖啡馆,三家奶茶店。如果打开地图,跟随导航寻觅某家茶饮店,多半会绕着一栋栋写字楼打转,压根寻不到入口。因此能摸到这里的,几乎全是附近的上班族。
和写字楼群抽象剔透的外表截然不同,藏在其中的商区与工作室,多半都像这条短短的步行街,压抑,密集,老旧,通风不畅。
和宋召南刚认识的时候,有一次她来买咖啡,刚好碰上宋召南握着一次性杯咖啡,坐在店门口。
李沅芷问他在做什么,他答:“观察外卖小哥。”
李沅芷礼貌回应,“很有编剧的专业度嘛。”
“你竟然不觉得我装?”宋召南仰头喝光那一杯美式,丢进一旁的垃圾桶。
李沅芷还没判断好对话的分寸,宋召南已经站起来,紧接着又问了一句:“我不喜欢这一片,所以不怎么来公司,你呢?”
“刚开始总是迷路,开车也总转向。街区看起来横平竖直,走进来就变成蜂巢一样的迷宫。”李沅芷说着伸手接过自己的咖啡。
“那现在呢?”宋召南并没有先行离开,而是从打包台上抽了一根吸管给她。
“现在……”李沅芷撕开纸封,小心翼翼把吸管插进去,又抽了一张纸巾,擦拭了一遍软塌塌的塑料杯,“总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感觉。当然,败絮也包括我自己。”
“你好像,从来不敷衍别人。”
“什么意思?”
李沅芷转身离开,宋召南自然而言地跟在一旁。
“你回答每个问题,都很认真。”
“你在观察我?”李沅芷扭头看了他一眼,“我这里可没有什么值得你觊觎的大项目,观察我没什么用处。”
宋召南笑了,“那可不一定,谁知道有没有用处呢?”
那时他们刚刚完成第一次合作,微信沟通多,碰面少,不认生,但也算不上熟。
但什么才算是熟呢?
李沅芷接过打包好的两杯奶茶,穿过地下通道,搭上电梯,钻回阳光明亮却冷淡的地面时,思考着,是见得多了,牵扯多了,就算熟了,还是彼此有了信赖与期待才算熟了。那么单方面地有了信赖与期待,又算不算呢?
她又想起甘棠。
报警与不报警,对这个前女友而言,其实无关紧要,她又为什么要拖延自己报警的时间。
走到十字路口,红灯还有68秒。
甘棠究竟需要这段时间来做什么。
宽阔车河对岸,信号灯有条不紊地倒数,李沅芷盯着一秒一秒消失的数字,仿佛看到一点一点消失的宋召南。
她始终回避的念头,是早就来不及了。从她联系不上宋召南开始,就已经来不及了。
————————————
两点四十五,李沅芷把奶茶放在HR的桌上,人去开会了,并不在。
两点五十五,李沅芷把另一杯奶茶搁在Megan面前,Megan疑惑地抬起眼,职场人的体面让她咽下了那句“你有病吧”。
三点十分,她回到自己的工位,开始处理合同,安排接下来几天的会。但这些工作过眼过手却不过脑,她满脑子只有等电话这一件事,哪怕手机并没有静音,还是担心自己错过,隔几分钟就要把手机拿起来检查一遍。
就在她又一次焦躁地拿起手机时,邬然一巴掌拍在她肩膀上,“姐,你看一眼公司大群。”
“怎么了?”
“你自己看吧。”邬然一脸的讳莫如深。
李沅芷从三十多个置顶工作群里翻出了公司大群,赫然看见昨天被自己晾在会议室的韩导@了自己,“李制片,咱们这个剧本到底哪天能落实?编剧定的谁?这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吗?还是你有什么难处?能不能爽快点,说清楚。我后面还有别的戏等着,要是超出合同工期,你加多少钱我也没法拍。”
李沅芷深吸一口气,怎么连个导演都学会了这些职场套路,并不想解决问题,只想在老板们面前把责任全部推给别人,“韩导消消气,下周我带剧本找您开会,月底前就能开拍,不会耽误工期。”
谁说我不会敷衍别人,这不就是在敷衍么,李沅芷把手机仍在一边,剧本在哪儿呢?我又该问谁呢?
也许是得益于她的谨慎,配合,她已经很久没被人这样当众推出去献祭。上一次让人这样给难堪,还是四年前,那时她的确不会敷衍别人,对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有道德洁癖。
那一次救了她的人,是彼时还是陌生人的宋召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