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布里克
姚瑶vagrancy2024-06-08 10:143,184

  四年前,李沅芷在片场过了年,身为南方人的她,在江南片场的东北布景里,第一次吃到酸菜猪肉馅儿的饺子。

  不难吃,但吃不惯,她蘸了醋,大口大口吞下去,对一张桌上的导演和主演们点头说,好吃,好吃,吃饺子还得是东北。

  其实那一刻,她特别想念家中年夜饭最后那道甜汤八宝饭,以及蘸满红油的荠菜饺子。

  她想起小时候考试总写错的四个字,虚与委蛇。

  但她又觉得算不上虚伪,毕竟她吃下去的,也是别人对故乡与新年的念想,说一句好吃,其实说的是,新年快乐,别太想家。

  过完年,她离开满地冷雨与鞭炮纸的南方,回到干燥又寂静的北京。

  深夜两点,拉着行李箱走进小区,只有夹道的红灯笼提醒此刻依旧是正月里。平日拥挤的车位稀稀落落地空着,高层塔楼一栋一栋地黑着,也提醒李沅芷,这是一年里北京最清净的时刻,地铁没人,路上没车,做什么都不用排队等候,包括等电梯。

  两天后,新年假期结束,是个刺骨的大风天,她裹上棉被一样的羽绒服,打上车,一路绿灯来到甲方楼下,与编剧汇合,将这一路丝滑视为好兆头。

  两个小时候,再回到楼下,不知何时已经飘起鹅毛大雪,编剧翻着白眼骂骂咧咧,她轻拍编辑的后背,笑着说:“常有的事,习惯了就好,别往心里去。”

  编剧撇撇嘴,“我去坐地铁,估计打不着车。你呢?”

  “我家那站临时关站,先打车试试看吧。”

  编剧摆摆手转身,李沅芷使劲上扬的嘴角终于松垮下来。

  打车软件显示排队120人,她便去隔壁楼的皮爷咖啡,打算买杯法芙娜摩卡坐下来等车。不过短短十几米的路,就盖了她满头的雪。

  刚喝下一口热咖啡,编剧的微信就发过来,“地铁排队情况惨烈!姐,要怎么改,你给我列出来吧,我按你说的来。那俩责编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屁话吗?”

  “我再想一想,晚上跟你对。”

  其实李沅芷并不需要再想一想,划分话语权,确定主导权,厘清轻重缓急,该听谁的,该配合谁,这些她驾轻就熟,只是此时此刻,她也需要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

  她瞥了一眼隔壁楼,27层会议室里那两个胡言乱语的平台责编,是小了她好几届的师弟。在他们读本科的时候,她还替硕导去代过课。

  如今他们毕了业,直奔平台成了甲方,笑眯眯地师姐长,师姐短,举手投足满满上位者姿态,食物链坐标一览无余。

  李沅芷带去的是个婚姻家庭的本子,两个女主年近三十,这两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一本正经抱着双臂,抿着嘴角说:

  “他们是在吵架,是旅行中,第一次去到的外国街头,她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掉了?怎么可能?太不现实了。”

  “面对这种情况,女主角也太冷静了吧?”

  “我觉得,你写的女性形象,根本立不住。”

  李沅芷一直在旁边掐编剧的腿,因为她深知,反驳没有意义。

  今天大家坐在一起聊剧本,说起来是艺术创作,专业探讨,但同样也是职场博弈。为了周报上多写几行字,师弟们也要多找几个茬,多提几条建设性意见,顺便客客气气地把乙方的劳动成果贬得一无是处。

  退一万步,就算是她小人之心,就算这两个毛头小子真诚地认定自己比对面两个快三十岁的女人更了解女人,她也没办法反驳什么。本来团队创作就是违背文学创作初衷的,一千个人就能写出一千个彼此矛盾的哈姆雷特来。

  因而此刻,她要平复的,不是来自工作的郁闷与愤怒,而是来自于两个师弟本身。当她带着讨好的笑容坐下,顺着他们的口风小心翼翼表达自己的想法时,挫败与困惑精准击中她的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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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三暑假,去学校领录取通知时,班里的同学投来惊诧目光。

  “你要做制片人了哎!”

  “以后是不是会在电视上看到你的名字?”

  “和明星拍戏记得帮我们要签名啊。”

  而原本次次模拟考都是六百多分的班长,却发挥失常,与一本失之交臂。

  那是李沅芷的人生单行道上,第一次印证选择有时大过努力,但她是工作后回想,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个真相。

  17岁的李沅芷,在中学做了六年组织委员,热衷集体活动,活泼,热心,人缘好,因此在步入电影学院前,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可能会是一群人里最内向的那一个。

  开学后,她发现自己好像是班里唯一对制片一无所知的人。同专业的大多数同学,家里多多少少都和影视行业沾点边,也多半来自媒体行业发达的大城市,既有眼界也有自信。入学第一天班会,自我介绍时,大家都默契地在最后提及喜欢的导演和电影,仿佛这比“我是谁”更重要,随手拈来就是安哲罗普洛斯、塔可夫斯基、昆丁,随口提起就是欧洲先锋派、苏联电影学派、新浪潮……

  虽然为了应付专业考试,她报了班,也一遍遍滚真题,可在她的印象中,那些考试资料更宏观,更倾向于对市场与行业的分析见解,并不涉及影视创作本身。因此面试时她挥斥方遒,侃侃而谈,可实际上,根本就没时间去看电影和电视剧。

  快要轮到她时,她的脑袋里只有和同学一边吃薯片一边看的《哈利波特》,高考后在地方点播台津津有蹭的《卫斯理》,以及跟着爸妈看的琼瑶与金庸。

  站起来的瞬间,她突然想起艺考时,她第一次来北京,那时路过了一家书店,名叫库布里克,她百度了一下,知道这是个导演的名字。

  “我最喜欢的导演,就是库布里克。我觉得,以我现在的水平去谈论他,有点亵渎,所以想看看四年之后,他是不是还是我最喜欢的导演,我又会怎样和别人谈论他。”一番装腔作势反而为她迎来了导师的赞许。

  不过从此,库布里克成了她的护身符,情急时刻,她总在心里喊一声,库布里克。

  那时起,她便明白自己与同窗们并不在一条起跑线上,她这个压根没怎么接触过文艺的理科生,积累不足,热情不够,于是渐渐不自信起来。

  身边的同学,个个充满热忱,蠢蠢欲动,无论是小组作业,汇报,模拟剧组还是社团活动,专业间联谊,当全世界最能解放天性的年轻人全都挤在一起,李沅芷意识到自己同他们相比,压根算不上外向,也没那么放得开,面对激烈的竞争往往束手束脚,能退则退。

  虽然意识到了差距,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弥补,于是她选择了从小实践到大的有效方式——好好念书。

  她在所有专业课老师面前都刷足存在感,空闲时间几乎都在自习室和图书馆度过,但凡能加学分的项目绝不放过,每逢小组作业,也是鞍前马后付出最多的那一个。好在学习这种事,付出就一定会有收获,她几乎以门门第一的成绩熬过了本科四年,顺利保研。

  在她读研的三年里,曾经同窗在影视长河的上游到下游纷纷落脚。其实早在本科期间,大家就各显神通,跟着师兄师姐们做项目,或是仰仗家里的投资,早早拥有署名作品。李沅芷一直告诉自己不要着急,得先攀得到庙堂之高,才能蹚得了江湖之远。

  于是,当她终于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给出演讲,接受拨穗,离开高高的庙堂,踏足浩瀚江湖,才赫然发现,五次面试中,面自己的人,一次是同班同学,两次是师弟师妹。后来入了行,做项目,这样的情况更是家常便饭。

  李沅芷虽然有上进心,但没什么攀比心,并非同龄人与后辈的审视挑剔令她挫败与迷惑,而是每每如此,她就难逃质疑自己的能力与选择,质疑读研的意义,甚至质疑命运与时机。毕竟,当她终于熬出一些作品与经验,有机会做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好电影时,全世界的电影行业齐刷刷因为一颗未知病毒停摆,那是李沅芷人生中,第二次印证了选择大于努力。

  努力就能出成绩,离开学校后,她再也没能用这道公式解对任何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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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喝完,路面积起厚厚的雪。

  打车软件上,排队人数的变化越来越慢,干脆十分钟也不动弹一下。

  钻进咖啡馆等车避雪的人越来越多,李沅芷给一个拄着拐杖的姑娘让了座,取消叫车,推门走进了密不透风的雪。

  这算是深冬的雪,还是初春的雪呢?

  深冬的雪言说冬日还要无限延长,而初春的雪则预示温暖与生机。她希望今天这场雪是后者,希望今天这个项目,终究能顺利一点,在平台拿到不错的评级。

  雪花可真神奇,明明一朵一朵真实存在,却没有重量,没有声响,落了满头满身,也不觉沉甸甸。要是那些突入起来的坏情绪,也能像一场大雪,没有重量,融化后不留痕迹,该多好。

  李沅芷踩着已经被无数只脚踩实的积雪,胡思乱想走到地铁站,发现等车的队伍已经排到了入站口,电梯因此关停。

  此刻,她离家八公里,想到站台污浊的空气,窒息的车厢,挤碎胸腔的人群,如此还得再走三公里才能回家。于是她决定直接走回家,顺便散散满腹郁闷。

  

继续阅读: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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