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可真密啊,李沅芷稍微仰头看了一眼,纷纷扬扬的雪就冰凉凉迷了眼。幸好出门时,没有一念之差穿呢子大衣,否则此刻走在簌簌落雪的街头,一定会冻成一棵坠满冰挂的毛白杨。
八公里的回家路,她走了两个小时,有些路段灯光与人群都稀疏,仿佛走在一场荒凉的梦里,天光是明晃晃的黄,雪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冒出一些平日里释放不出的勇气和力气,进行一些自虐的举动,仿佛这样就能换取某种程度的平静。
李沅芷推开家门,被暖气烘得热热的空气迎面抱过来,烦闷的心情在长途跋涉后纾解了几分,但拿起手机看消息的瞬间,便想起了世上除了万物守恒,也还有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样的道理。
她在全公司的大群里被@了,@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半个月前甩了个喜剧网大给她的那位资深制片——佟昭。
李沅芷所在的组主要做青春和女性方向,原本喜剧项目和她八竿子也扯不上关系,因而当总监把她叫到会议室,说“现在有这么个锻炼机会……”时,她就知道,这绝对是全喜剧组都没人要的烂项目,但又碍于契约精神与利益关系,必须硬着头皮做下去,于是就丢到其他组头上。明明是让别人处理厨余垃圾,还要美其名曰分一杯羹。奈何公司是靠喜剧杀出了一条路,在业内站稳脚跟,所以这位大喇喇在群里@她的佟昭在公司足以横着走。
而她李沅芷,就是这条食物链的最下游,对一切的吃力不讨好只能照单全收。她深深明白,既然不能给公司带来什么,那就只能不让公司失去更多,这就是她多年来一直奉行的工作原则。
当然她也深知做喜剧的不易,旁听戏文的专业课时,听到“和平之音淡薄,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言易好”,她也忍不住点头,深以为然。因而编剧们比她更懂喜剧难写,公司里能写喜剧的编剧也就那么几个,其他人嘛,她询问了一圈,得到的回复都是“手上稿债太多,接不了新活儿”,无论他们到底是没时间还是没心情,不敢写还是不愿写。
可去外面寻了一圈,依旧无果。有经验的编剧被骗稿太多,自然不可能免费试稿,李沅芷见了些自由编剧,也自掏腰包付了些稿费,结果都不尽人意。愿意免费试稿的,大多是非专业编剧或在校生,交上来的剧本甚至不如AI闹出的笑话。
编剧们对没有下文大都习以为常,但也有较真的人,反问李沅芷一句,“你要什么,能更具体一点吗?”
到底还是喜剧这件事太难为人了吧,因此那位佟制片倒也配享这样的底气。
半个月来,李沅芷兀自白忙一通,佟昭不闻也不问,大概今天资方催了他,于是他就把李沅芷丢进大群里示众,话里话外指责她不积极,懈怠,继而拔高到年轻人不知道珍惜机会,不懂得前辈苦心。
李沅芷委屈极了,鞋都没脱就杵在玄关飞快打起字来,融化的雪花顺着羽绒服光滑的面料往下淌。她打了快二百字解释情况,说明进度,以及道歉,脚下的地毡很快洇湿了一大片。
但事无巨细的汇报,换回的只有“年轻人不要什么事都先急着推卸责任,我呢就是提示一下,你要懂得把控进度。”
这一句话后面,跟来一串竖大拇指的表情。
明明是在自己的家,明明身边空无一人,可她就像犯了错的小学生,站在操场上,在升旗仪式前,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被广播点名批评。
“我知道了,我之后会专门找您单独汇报一下进度。”她希望对方能明白“单独”二字的用意,她想让对方知道,她可以忍,但她不傻。
可终究是徒劳吧,食物链上游的猎手,有什么必要在乎浮游生物究竟有没有智慧呢,章鱼这种高智慧生命,不还是一路挣扎进他们的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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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毡上洇的水渍让李沅芷心烦。
她脱掉羽绒服,挂在门口的简易衣架上,拿纸巾轻轻擦干水迹。
再脱掉鞋子,一样仔仔细细擦干爽,包括鞋底,而后放到暖气上烘烤。
最后蹲下来,检查一遍门厅的地板有没有沾上水。
终于可以坐下来喘口气,微信又响了。李沅芷胸口一紧,几乎要PTSD。但工作是逃不了的,早晚都是她的锅,所以她还是立刻把这口锅给揭开了。
有人通过公司大群加了她。
她皱皱眉,戳开这个人的头像,宋召南?哪位?为什么加我?佟昭的狗腿子?专门来盯她的?李沅芷通过申请,因为赌气,打定主意不先开口,不打招呼。
但对方却没打算等她先开口,痛快地自报家门,“我是公司的编剧,我们之前没合作过,你不认识我。佟给你的那个项目,我可以试试。”
“你知道是什么项目?”
“不知道。”
“……”
“我建议你抓住送上门的救命稻草。”
“我得先说清楚,这是个喜剧组不要的喜剧网大,可能锅熬穿了都端不出一盆稀粥来,我问过的编剧都拒绝了,你确定可以接?”
“你甚至不打算先忽悠一下我,让我傻呵呵先上贼船再说?”
“丑话说在前面比较好,万一你之后撂挑子,我更难办。”
“我确定,有档期,可以接。”
在答复前,李沅芷犹豫着戳进宋召南的朋友圈。
他的头像是一张黑白图片,看起来像筑在树梢的鸟巢。朋友圈设置了三个月可见,却只有五条内容,都是公司要求全员转发的开播或上映宣传,但没有一部是他自己的署名作品。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透露私人生活的内容。
于是李沅芷心想,大概是工作号,可能和自己一样没什么成绩,又得谋生,所以不挑项目,有得写就写,水平嘛就很难说了。虽然对于这个主动请缨的编剧,李沅芷没抱几分希望,但还是和宋召南约好,次日在公司茶水间面对面碰一下细节,毕竟初次合作,总要实打实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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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李沅芷临时加了一场会议,宋召南因此在茶水间等了她四十五分钟。
李沅芷抱歉极了,散会后立刻带着提前点好的外卖咖啡,一路小跑冲进茶水间,一眼就看到落地窗边有个穿浅棕色毛衣的男子朝她挥了挥手,并没有流露不耐烦的样子。
“宋召南?”李沅芷连忙走过去。
对方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一脸迟到的理亏样。”宋召南抬起手,在自己架着眼镜的脸上比划了一下。
“实在抱歉,突然被叫去开会了。以后合作你就知道了,我就是看上去全世界第一忙,实际上没有一件重要的事。”李沅芷企图多说两句破破冰,拉近一下距离,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说你不重要。”
“你跟人说话都得再反刍一下吗?也太累了。”
宋召南说罢挤出一丝笑意,这个笑容算不上敞开心扉,但李沅芷相信他是在示好,毕竟他看上去似乎不太习惯对人笑,眉眼虽然松弛,但松弛过了头,反而显出了严肃。
“你要哪杯?美式还是拿铁?”李沅芷把两杯咖啡往前推了推。
“谢谢。”宋召南也没客气,直接拿起了那杯热美式。
“那我们切入正题?”李沅芷正色道:“你之前都写过什么类型的剧?”
“剧么,杂七杂八都写过,主要是写电影,都是一些文艺片。”
“闷片儿啊……”
“确切地说,是失败闷片,全公司最赔钱的项目就是我们。”
“我也没资格说你……不过好歹是写电影的,倒是合适……但是吧,我们现在这个是古装喜剧……我吧……”李沅芷歪着脑袋,有点迟疑:“不瞒你说,我之前主要做小甜剧,家长里短,对古装剧的唯一经验就是那种穿越改编,喜剧我是从来没接触过。”
“那挺好,我也没有写过喜剧,谁也嫌弃不了谁。”宋召南耸耸肩。
“很显然,进这个项目,你除了编剧费之外,得不到任何东西。能从佟昭那边流落到我手里,你想想……”
“那就更没压力了,搞成什么样,你都能交作业。”
李沅芷皱了皱眉头,“但是我也不想,太糊弄。”
“我也没说要糊弄。”
“你……真能写?”
“写了才知道能不能。”
李沅芷点点头,反正此刻她也找不出更好的planB,于是把项目书发到了宋召南的微信上,并言简意赅地梳理了一遍现有的大纲和人物小传,植入商务,以及其他资料。
“交到我手上就是现在这样,不如你先说说你的想法,我们对对看?”李沅芷充满期待地看着眼前这棵救命稻草。
宋召南摇摇头:“我特别讨厌这种创作方式,如果你愿意相信我,三天后,我交剧本初稿给你,到时我们再讨论。”
李沅芷愣了一下,他拒绝得这么干脆,这么理直气壮吗?他之前都是这么跟人共事的吗?还是自己看起来好说话,因此说出“不”字格外容易?
可转念一想,他也没错啊,一个故事的诞生,原本就该出自一人笔下,而不是由一群人的口水,你一口我一口给泡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