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周,李沅芷和甘棠在网络上发出的私信全部石沉大海。
周二她同甘棠碰了一次面,签了编剧合同,公事公办聊了剧本和周期,没怎么提及宋召南。
她问甘棠写剧本会不会和本职工作冲突,工作日方不方便开剧本会,甘棠依然没有透露自己被裁员,只说疫情之后算是半永久居家办公。
周三赵燊带着一个辅警去了公司,一一找来与宋召南有交集的同事了解情况。那天李沅芷不在,大大小小的公司群仿佛油锅里倒入一瓢水,惊天动地炸锅了一上午,宋召南一时成了公司的焦点,不断有人小窗李沅芷,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她也想找个什么人来问一问。
到了晚上,宋召的热度已经消退得差不多,次日就再也无人提及,油锅冷却,仿佛无事发生。
周六清晨,她哈欠连天排在登机队伍里,收到电影临时撤档的消息,今晚上海的首映礼剔出行程,她平静地离开队伍,退了票,因为太困,在回家的出租上睡着了。
周日晚上,她告诉甘棠,没有任何人回复她的私信。
甘棠说:“一样。”
“那该怎么办?”李沅芷觉得所有事好像都在同一时刻陷入了死胡同。
“只有笨办法了。”
“?”
“他不是经常去咖啡馆写稿吗?公司周围,小区周围,还有你们之前工作涉及的区域,举着他那张大脸,一家一家去问,说不定有人记得他呢。当然,如果你觉得低效且没什么希望,那就算了。”
李沅芷想了想,常去工作的咖啡馆,她同店员之间,多少能给彼此留下点稀薄印象,有的店员给她添水时还会寒暄一句,“又来工作啦?”
也是办法,但也的确低效而无望。
于是她问甘棠:“如果这样依然找不到呢?”
十分钟后,甘棠回复:“那就只能等了。等警察那边的监控排查,等新的线索出现,等结果出现,或者等他自己出现。”
李沅芷想起昨天突然撤档的电影,她离开登机口,然后等待电影的最终命运,可能有结果,可能没有。
在这个一切经验预判都不奏效的行业,多年来她对此习以为常。所以她想,其他的人与事大抵都是一个样,总要有那么一个时刻,必须转身离开登机口,而不是固执地排下去。
因此她说:“我们下周分头行动,把这件事完成。如果还是什么都找不到,就先到此为止,先把我们的剧本搞定。”
“同意。”甘棠回得干脆。
过了一会儿,甘棠又发来微信:“但你得给我一张他的近照。我这里没有合适的。”
李沅芷暂停了正在看剧,开始翻手机相册,努力从证件照,集体照,片场随手拍的照片里,寻觅一张最像他的照片。
证件照过于正经,打了光,神色紧绷,下巴上扬,放大了一切面部缺陷,很难同立体的、活生生的人关联起来。
集体照又太模糊,她试着辨认其他人的模样,即使都是打过照面的同事,也无法迅速同照片里的面孔清晰对应。
那些工作中随手拍下的照片,没有一张正对镜头,角度千奇百怪,绝不适合用来寻人。
她翻着,翻着,翻到一张同宋召南在片场的合影,宋召南眉眼清晰,表情放松,和她一起蹲在导演的监视器边上,一手端着盒饭,一手冲着镜头比耶,和日常生活里的那个宋召南没有什么区别。
筛来筛去,好像只有这一张能用。
李沅芷犹豫了一下,点开了相册的编辑功能,裁掉了边上的自己,给甘棠发了过去:“照片太少,只有这张,最像现在的他。”
甘棠很快回复:“你是不是把自己裁了?”
李沅芷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悬在吊顶角落的监控,“你不会黑进我家摄像头了吧?”
“照片不是标准尺寸,明显自己裁过。必须裁掉之后才能发给我,那裁掉的人还能是谁?你反侦察意识太差了。”甘棠洋洋得意。
“实在没有别的照片了,我们也没几张合照,都是工作的时候大家互拍的。”李沅芷下意识地开始解释。
“你没必要解释。”
没错。我知道。但是。李沅芷没再回复,看着屏幕上宋召南难得一见的轻松笑脸,忽然觉得这个人好像有一点陌生,有一点模糊,一如已经过去的四年,好像存在过,又好像不曾存在过。
翌日,她举着手机里的这张照片,跑遍了公司周围的所有咖啡馆与餐厅,重复了无数遍:“请问你们对这个男生有印象吗?最近见过他吗?”
多数餐饮店都是轮班制,李沅芷也把照片传给了值班的工作人员,请他们代为询问轮休的员工。次日傍晚,她又挨个店面询问了一遍,最终一无所获。
甘棠负责宋召南居住的小区周边,经过两天走访,同样一无所获。她甚至还回到了学校,以及从前两人常常活动的区域,仍旧没有任何一个店员见过他,记得他。
接连三天,每天灌六七杯咖啡,到了周四下午,甘棠给李沅芷发微信:“我咖啡喝太多,心跳太快。万一我心梗了,我的两张银行卡密码都是646557。虽然只有三十多万,但你可以拿它去网上设一个悬疑小说奖,仅此一届,仅一人获奖,只颁给女作者。”
李沅芷立刻给甘棠打去电话,劈头盖脸问她到底有多不舒服,人在哪里,附近有没有医院,“算了,我去接你,我来判断情况,位置发给我。”
甘棠发来的位置是一家咖啡馆,在祈年大街附近的胡同里。
李沅芷刚好在天坛附近聊项目,于是不出一刻钟,她就把车扔在路边,径直冲进咖啡馆,一眼便看到佝偻着坐在窗边的甘棠,脸色煞白,直冒冷汗,萎靡不振。于是她不容分说就把手脚冰冷还有点犯恶心的甘棠拽上车,就近押去了同仁医院的急诊。
可能事关心脏,甘棠很快就做上了检查,医生拧着眉说:“你们现在喝咖啡,跟酗酒有什么区别。窦性心律过速。去使劲灌水,多跑厕所,代谢掉就行了。”
“我就说没事吧。”甘棠有气无力地坐起来。
李沅芷再三和医生确认:“真的不用再做什么检查吗?”
“先把咖啡戒掉再说吧,哪来那么大瘾,一天喝六七杯,你问过你心脏什么感受吗?她这种情况现在太多了。昨天救护车送进来一个,人都快不行了,一问,两杯咖啡喝的。真不想说你们了。赶紧喝水去,这个劲儿过去就没事了。”医生摇着头,一脸怒其不争。
李沅芷陪着笑把甘棠领出去,把她安置在急诊大厅的座椅上,自己跑去找自动贩卖机,一口气买了六瓶矿泉水。
“是不是……过犹不及?”甘棠满脸抗拒。
“喝。”李沅芷说着拧开一瓶递给她。
甘棠便默不作声地喝水,再默不作声地去厕所。半小时内喝了三瓶水,去了三次厕所,终于缓了过来:“走吧。我请你吃饭。”
“确定没事了?”李沅芷不放心。
“确定。”
“你干嘛喝这么多咖啡?”
“跟店员套近乎啊。不然你觉得,是个人就跟你一样,问什么就答什么吗?”
“我看你是没是事了。”
“走吧,附近有个湖南菜,我饿了。”
于是李沅芷将剩下的三瓶水放回车里,车就留在了医院附近的路面停车位,两人步行去餐厅。
“你这一开口就是银行卡密码,回头真出什么事,你家人该觉得我吞你财产,图谋不轨了。你是有多想给我惹官司?你赶紧把密码给改了。”
“我当时脑袋不转,对话框点开就是你。”甘棠一边看地图,一边往前走:“宋召南之前在这里实习过,所以也有常去的店,我就过来问一问。要是再没线索,我可就黔驴技穷了。那家餐厅开了很多年,那边的胡同进去就是。”
正是晚高峰的起始阶段,二环里车多人密,胡同里是窜来窜去的共享单车与小摩托。
甘棠问李沅芷为什么在附近。
“我们有个合作方在这里,我刚好来聊项目。算你命大。”
拐进胡同时,李沅芷觉得有些眼熟,左右张望了一下:“有段时间,我也经常来这里。得有两年了。当时是和宋召南一起,跟这个合作方做了几个项目,当时这条胡同里有三家咖啡馆,我们经常随便找一家就地工作。他说很喜欢这里,后来没有项目了,他也偶尔会提起,自己跑来这边的咖啡馆写剧本。”
“那就问一问,问完了再吃饭。”甘棠来了精神,握住李沅芷的小臂,背又挺直了。
五月傍晚,胡同里的槐树绿得细细密密,风过便有涛声在树梢涌动,一浪一浪地传递。百米长的胡同里,挤着四家咖啡馆,六家餐馆,三家杂货铺。她们拿着宋召南的照片一家一家询问,得到的依旧是摇头再摇头。
其实李沅芷已经不抱希望了。毕竟,就连平时偶尔照面、毫无交集的同事,若是在公司以外的地方遇见,也不见得能将彼此认出,何况是每日迎来送往繁多面孔的店家。因此她打算等吃完饭就告诉甘棠,先不找了,先等一等。
一路问到胡同尽头,便是甘棠说的那家湘菜馆,隔壁是个店面不过几平米的咖啡馆,室内只容得下一排吧台椅,室外则在窗台上放了几张蒲团,有两个女生正举着可爱的外带纸杯拍照。她们耐心等两个女孩拍完,才钻进店里。
进店的一瞬间,正好目睹肌肉壮硕的咖啡师“哗”一下拉开吧台的背景板,露出了整整一面墙的酒柜,在金灿灿的背光下,密密麻麻的酒瓶仿佛落在海面的夕阳,粼粼一片。
两人正愣神,咖啡师转过身说:“不好意思,咖啡已经停止供应了。晚上我们这里是金酒吧。”
“刚刚那一下,太酷了,像魔法。”甘棠的眼里映照着流光溢彩的酒瓶。
咖啡师憨笑了一下:“嗐,都是生计。我和酒吧老板一人一半房租,他还得付我调酒师的工资。”
“不好意思,其实,我们是来找人的。”李沅芷回过神,举起了手机:“请问你见过这个男生吗?他最近来过吗?”
咖啡师弯下腰凑过来,眯起眼:“我近视,忘了戴隐形,我看看……你们为什么找他?万一是寻仇,认识也不敢告诉你们啊。”
“是我们的朋友。他突然失踪了。我们也报了失踪,警察也在调查。我们自己也想找找看。我这里有他父母的报警回执。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李沅芷撤回手机,开始翻找报警回执,虽然给不给他看,结果都是一样。
“我记得他。他有段时间经常来。”咖啡师直起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