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探一个人的生活,远比李沅芷想象得更复杂,更耗时,像在一张蛛网上细细求索,不知道上面会黏着什么。
当她顺着宋召南的关注列表,依次点开那些头像,再从这些陌生人的主页里,进一步点开与之有互动、有交集的头像,如投石入湖,涟漪一圈圈向外荡开,回首离出发点已经相去千里,而这张天罗地网无边无沿,四通八达,错综复杂。
她甚至在一层层戳开了十几个主页后,赫然发现了毕业后就没再见过的初中同学。人与人的距离,那么近,又那么远,李沅芷第一次有了如此具象化的感知。
她犹豫了一下,默默退出旧日同学的主页,并没有打招呼。犹如走在路上迎面遇上,低下来头。
等她抬起头伸懒腰时,赫然发现,太阳已经不见踪影,蓝调时刻即将来临,明黄街灯像悬在半空的星辰,因为她有散光,所以每盏灯都有星芒。
“窥探别人是不是很痛快,又很空虚。”甘棠问她。
“好像看到了很多东西,但眨眨眼,其实没有任何事情与自己有关。不过拍戏也常这样,耗了一整天,原地踏步。”李沅芷站起来活动了肩膀和小腿。
“其实,偷窥很像嗑药。可以填满你的时间,带来一些我好像知道了什么的快感,会上瘾,等你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生活已经被侵蚀了,却停不下来,于是更加焦躁,更加需要嗑药。”甘棠举起手机,拍了一张窗外蓝墨水一样晕染均匀的天。
“你这是在给自己写诊断吗?”李沅芷坐下来:“我已经把他相互关注的人,近一年和他互动过的人,都列进表格,接下来是不是要给他们发私信?幸好也没有那么多人。”
甘棠托住下巴:“我好像发现了一件事,但要稍微印证一下,你再等等我。”
李沅芷便不再做声,目光来回流连,一会儿看看甘棠,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又看看吧台里整理杯具的咖啡师。
没有几桌客人,爵士乐在空荡荡的厅堂里如面团膨胀,催得人昏昏欲睡。
“果然。”甘棠脆声敲了一下桌子,李沅芷猛然回过神。
“他清理过了所有的社交账号。”甘棠亮晶晶的眼盯着李沅芷:“不是一键删除,注销了事,是非常非常巧妙地对文字和照片做了选择性清理。而且,他非常谨慎,比如微博,他用了十年,他是从十年前的第一条微博开始,悄无声息地洗了一遍。其他所有的账号都一样。尤其是近半年的记录,但凡涉及地点、暴露位置信息的内容,基本都删除了。很久以前,他用过一个国外的APP,类似于脚步丈量世界的概念,会时刻记录你走过的地方,把世界地图给擦亮。这个软件他是彻底注销了。”
“所以……”李沅芷飞速思考起来:“他是有意这样做的?”
甘棠点头:“而且毫无痕迹,不是我这种变态,绝对看不出来他刻意清除过信息。所以他失踪应该不是偶然。”
“不希望别人找到他?为什么呢?”李沅芷握着钢笔,在便签纸上胡乱画着千头万绪。
“还能为什么?一,自杀。我是不相信。二,躲仇家,不是钱债,就是情债。三,躲所有人,要么得绝症了,要么就是犯罪去了。”甘棠一边说,一边竖起三根手指晃了晃。
李沅芷想问,真的是这样吗?你确定?可又确实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可能,能让一个人对自己的过往片段精心修剪,留下一些,磨灭一些,只为人不知鬼不觉。
“所以,有三分之二的可能性,这个人都不值得你去找他,你还要找吗?”
李沅芷接住甘棠的目光,分辨不出那究竟算是认真还是戏谑。
她垂下眼,想了想,说:“不是还有疑罪从无的说法吗?即使是不容情理的法理,也不主张凭空推断一个人有罪。刑侦剧里总这么说。至少,他的确在工作上帮过我很多次,无论他心里怎么想,但在我心里,他是我在公司唯一的……”李沅芷顿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该选哪个词合适,朋友?搭档?队友?最终她说:“伙伴。你也知道,我们这个行业,就是现实又残酷,所以,能有一个信任的伙伴,很不容易。对于一个过去几年一直并肩作战的人,我不能去恶意揣测他,我应该做的,是找到他,确定他没有出事。”
甘棠挑了一下嘴角,转了话头:“他清理痕迹作为彻底的是近半年,由此判断,如果他出了什么事,顶多也就是一年之内,你可以回忆一下他这一年的状况,我再梳理一下他可能去过的地方,然后我们分头给整理出来的联系人发私信询问,私信要用你的名义和真实身份来发。”
“我?”李沅芷不解。
“有名有姓,有身份有职业,有公司邮箱,制片人找编剧讨债,很合理。不然随便什么人给你发私信,你都会搭理吗?”
“有道理。”李沅芷默默盘算着,得把自己和宋召南的聊天记录全都过上一遍,还得把过去一年的工作日程表都翻出来,说是大海捞针,但连针到底在不在海中,她们其实都不知道。
*
当天夜里,她坐在落地窗前,腿上搁着笔记本,手忙脚乱翻手机,地板上摊着尺寸不一的日程本和咖啡,克苏鲁就趴在本子上打呼噜。
面对落地窗外远处的灯光与近处的荒地,还有玻璃上映照出的模糊的自己,李沅芷忽然觉得有点荒谬,一个活生生的人,消失在了活生生的世界上,唯一有可能找到他的地方,却在虚幻的网络上。
所以,究竟哪里才是人真正过生活的地方。究竟在哪里,伸手抓到的,才是真正的,实实在在的人呢?
此刻,世界在她眼中就像面前那片张着血盆大口的荒地,没有人愿意涉足,大家都像她一样,蜷缩在围绕这片荒地的公寓楼里,说不定从没见过的隔壁邻居,就是她的网友。
她又想起在漠河的山路驾车时,宋召南描述给她的织巢鸟。
当灰扑扑的天光漏进眼皮缝隙,她才发现自己坐在地上睡着了,一扭头,只见克苏鲁美滋滋睡在她的羽绒枕头上。
她匆忙洗了把脸,随意抓起头发,架上眼镜,将散落一地的生产工具统统塞进超大号的托特包,揉了揉克苏鲁的脑袋,检查了一下他的饭碗和水碗,匆匆拎着垃圾袋出门去了。
交通广播预报午后有雨,她想起上次洗车,把后备箱里的伞取了出来,因此开始焦虑。
到了公司,她马不停蹄去茶水间泡茶,而后在靠窗的沙发坐下来,终于可以打开微信,回复堆积的消息和邮件。
她在一长串红点里挑出了甘棠的头像,凌晨五点,她发来消息:我整理的名单有21个人,已经全部发了私信,可能要等两天看看。我又重新筛了一遍近一年的内容,除了公司和小区附近,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地点线索。另外,我尝试了所有可能的昵称和关系链,都没有找到他的短视频账号,所以,要么是他始终没用短视频,要么就是他用了新的手机号,完全屏蔽了所有可能的熟人,做得很绝哦。我睡了,你随时给我留言。”
李沅芷喝了口热腾腾的红茶,回了一条:“我整理了这一年我们工作、出差涉及到的地点,没什么不对劲,也没有什么地方是他反复去过的,我发给你看看。”
而后她开始处理各种工作群里的消息,接收或转发文件,回应或下达指令。有时飞快打字,有时连发几条59秒长语音,有时皱着眉头听别人的59秒长语音。就这样守着一杯渐渐冷掉的茶水,手也没停,口也没停,在茶水间坐了三个小时。
当她终于浑身僵疼地站起来,发现一点钟的窗外,乌云已经开始聚集。
她返回工位,正在吃寿司外卖的邬然鼓着腮帮对她说:“沅芷姐,你要的合同已经发你了,你看下。”
“好,辛苦。”
李沅芷坐下来,把已经填写完基本信息的合同转发给甘棠:这是编剧合同。我们的合同都是模板,如果你对哪条有异议,可以单独跟我提,如果没有,就填一下乙方信息,我们尽快把合同落实。
发完微信,李沅芷揉了揉眼。本该发给宋召南的合同,此刻发给了他的前女友。这个原本与自己毫无瓜葛,真正认识没几天的女孩,却忽然成了与自己联系最多、过从最密的人。
她随手划着微信的对话列表,反而是和闺蜜的群,已经静悄悄半个月没人说话了。
“是找的咱公司的编剧吗?”邬然随口问道。
“不是。”李沅芷站了起来。从茶水间坐到办公位,再坐下去她觉得自己要僵成干涸的黄土块。可又没什么胃口,不想下楼觅食。索性背靠办公桌,按照整理出来的名单,开始给网络上的陌生人发私信。
幸好宋召南在网络上也不事社交,她只有十二封私信要发。
私信的措辞是甘棠写好了给她的,她只需复制粘贴,而后发送。如果要她自己来写,不知道又要反反复复修改多久也发不出去。
这样的时候,她总觉得造物神奇,对于宋召南和甘棠这样的人来说,将文字排列组合,毫无负担地写下来,是那么容易,那么自然而然。因而当邬然又问:“是合作过的编剧吗?靠不靠谱啊,可别又拖累你”时,她毫无根据,却果断回答:“靠谱。很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