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甘棠高高举起的手臂映入李沅芷眼中，她停下匆促脚步，面对稀稀拉拉摆了几张桌子的星巴克，觉得自己像毫无防备让人推上场的演员，板子一打，红灯一亮，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
*
前一天中午，李沅芷正开会，忽然接到宋召南父母的电话，因为起身太猛，膝盖磕到桌角，她忍痛单脚跳出会议室，回家后才看到膝头留下一片淤紫。
这通电话，李沅芷已经等了三天。
宋召南的父母开门见山，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人，所以他们决定来北京报案，去他住的地方看一看。
“或者你们可以把地址给我，我先过去看看情况。”李沅芷提议。
电话里出现一小段空白，背景音依旧嘈杂，有很多高高低低的人声在七嘴八舌，李沅芷想，或许是亲友凑到一起商量办法，低频嘈杂持续了数秒，宋召南的母亲叹了口气，说：“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具体地址。所以才要去北京，让警察帮忙查一查。”说完重重叹了口气。
李沅芷一时语塞，但若总是搬家，两千公里外的父母不知晓地址，也不算奇怪？
电话里，宋召南母亲的声音有点起伏不定，断断续续，或许是已经哭过几场。
宋召南的父母轮番讲话，时不时相互呛上两句，简单交代了一番情况。
这三天，他们一直在打宋召南的电话，始终关机。也找遍了各自通讯录里所有亲戚、朋友、邻居、同事的电话，以及可能还与宋召南有联系的发小和同学，总而言之，但凡能联系的人，他们都找到了，唯独找不到宋召南本人。
他们这才紧张起来，觉得或许出了什么事，因此立刻去了附近的派出所报案，警察做了登记，建议他们先到长居地看看情况，所以他们买了第二天的高铁票，下午三点二十八分到北京南站。
李沅芷主动提出去车站接上他们，而后直接去派出所。
约定之后，正要挂断电话，李沅芷忽然听到有个嘶哑的声音一边咳嗽一边说，“你看，早说那时候就是罚款也得再要一个吧，你们就是不留。”
“现在说这干嘛？”
电话在此时断开，也掐断了沿着听筒传来的你一言我一语。
李沅芷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膝盖，转身回去开会，并如约将这件事老老实实同步给了甘棠。
甘棠回：“明天见。”
*
工作日下午两点四十，高铁站一排排的接站口挤满了人，抵达的列车班次与出站口信息反复滚动，变换，有人翘首等待，有人拖着行李，有人是回归，有人是奔赴。
隔着来来往往的赶路人，甘棠的手臂像一棵笔直的树苗，一动不动杵在气味混杂的空气中，宛如水波细碎的湖面，突然伸出一只水妖的手，如枯树，骨节分明。
但那根本不是一棵树，而是一根藤，李沅芷提醒自己，它只是伪装成了树的模样，一旦有其他树木上当靠近，她就会原形毕露，迅速缠绕上去。
但她并没有别的可选项，只能朝着那只手走过去。
其实，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君子协定，她完全可以不告诉甘棠这一切，也不再见甘棠，可她又有一种毫无道理的直觉，觉得要找到宋召南，就绕不开甘棠。
“还有四十分钟呢，可以悠悠闲闲喝个咖啡。”甘棠晃了晃手里的超大杯。
如同那一次去报警，甘棠依然是先到的那一个。
“所以你的工作时间也很自由吗？还是专门请了假？”李沅芷拉开甘棠对面的椅子，寒暄着坐下来。
“终于想起问我的工作了？”
“我……应该问吗？”
“为什么没有试图问过任何我的个人信息？”甘棠歪着脑袋，笑眯眯地盯着她：“你这个侦探，不合格。”
李沅芷在手机上下了一单冰美式，一边操作付款一边低着头说：“我不是在玩侦探游戏。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但我在玩啊。我是写推理小说的。”甘棠喝了口咖啡，依旧直勾勾盯着李沅芷的脸。
“那你们……算是同行？”李沅芷放下手机，屏幕上取咖啡的口令是“得偿所愿”，但李沅芷不太敢去想这会不会是个好兆头。
“宋召南要是听你这么说得气吐血。”甘棠翻了个白眼：“搞了半天，在你心里，他也不过是跟我这种写通俗小说的家伙一路货色。”
李沅芷皱了皱眉头：“我觉得推理小说算是雅俗共赏，能用悬疑的壳子套进去非常深刻的东西，也能用紧张的节奏和强情节吸引不那么热衷文学的读者，现在很多纯文学不也是套了一层悬疑的外衣，然后顺利实现影视改编，效果很好，而且……”
“打住，别上头，我不是来跟你开会的，你不是在跟人聊项目，李制片。你跟宋召南说过这点吗？他没有一个轻蔑的冷笑打发你，或者把你从二环怼到燕郊去吗？”甘棠咬着吸管，挑起了一侧眉毛。
李沅芷没再吭声，看到手机提示取餐，于是转身去吧台拿做好的冰美式。
她真的很想问问甘棠，像剧本会上对人设一样，好好和甘棠对一对，会不会，从头到尾，她们所说的宋召南，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会不会，公司里的那个宋召南，其实一直冒用了甘棠前男友的身份，根本就不是她此刻正在寻找的宋召南？
如果，她真正要找的，其实是假“宋召南”，那么这几年里，真正的宋召南又去哪里了？这个假“宋召南”又是谁？
越想越离谱，一定是职业病，李沅芷一边擦拭湿淋淋、冰凉凉的塑料杯，一边回到桌边坐下。她把杯底反反复复擦了又擦，确定不会留下水渍，才放心搁到了小圆桌上。
甘棠似乎一直在观察她，笑说：“刚刚你心里是不是演了一场悬疑大戏？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认识的宋召南不是同一个人？”
李沅芷很想否认，但她不擅长否认事实，因此只能不做声，默默喝了一口咖啡。
“你在所有人面前，都是一个样子吗？”甘棠忽然问她。
李沅芷摇摇头：“我没想过，大概都一样吧。”
“我看美国电影的时候，最不理解的就是学校演出，父母如果没能来看孩子表演，简直就是最可怕最要命的事。如果是我，反而家人绝对不能在场，我才能在学校的舞台上好好扮演那个我，那个家人并不认识的我。要不推理小说人人都爱看呢？不就是因为有一层又一层的反转，因为熟悉而安全的事物会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危险。”甘棠并不在意李沅芷的反应，自说自话。
“看来你应该写了不少推理小说，经验丰富。”李沅芷虽然拼命告诫自己，不要接甘棠的话，不要被她牵着鼻子跑，但她又觉得，甘棠刚刚也没说错。职场之外，她其实真的不了解宋召南。也同样没有去了解对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所谓“前女友”。
“的确写了不少，硬盘里大概躺了几百万字吧……”
“我是遇到了传说中的大神？有卖掉版权的吗？”李沅芷很自然地追问。
甘棠的眉毛极为灵活，此刻又换了一边眉毛去挑，挑得更高了一些：“宋召南说过，最讨厌你们影视圈的人张口IP，闭口买版权，好像这世上所有的字都码在菜市场里，等着你们挑挑拣拣，称斤估两，讨价还价……这个刻板印象还真是没错。”
李沅芷叹了口气，又来了，但不是甘棠的错，是自己的错，是自己不长记性。
她想起拍金融背景的职场戏时，剧组请来了一位资深机构经理做金融顾问，组里炒股的同事纷纷围过去取经，顾问慢条斯理地说，哪有什么真经，无非是你制定好了自己的交易规则，就始终贯彻下去，永远按照这个规则来，不要去打破，不要有例外。此刻这句真经沿着过于漫长的反射弧，回到了李沅芷眼前，她心想，一点没错，她就不该打破规则，去接甘棠的话。
于是她偏过脸去，往出站口地方向望了望，伸手取下鲨鱼夹，抓了抓头发，再重新夹起来。
但甘棠并没有打算结束这个话题，她拖着下巴继续说：“其实我吧，上大学的时候发表过两个推理短篇，拿了个小奖，有出版社约我写长篇，然后我就写了三十多个开头，最多的一次写到了十五万字，但一个都没能写完。”
“为什么”这三个字脱口而出，李沅芷简直想捂住自己的嘴。
“因为总在自己杠自己，拿自己的矛攻自己的盾，怎么看都觉得逻辑漏洞百出，我想写出没有一点破绽的完美犯罪，要么就是不存在，要么就是我写不出，那就不写了。”甘棠耸耸肩。
没有一点破绽的完美犯罪。
如果写不出，能不能亲手实验出一个来。
李沅芷觉得自己大概是魔怔了。
甘棠如此正常的回答，让李沅芷觉得好像没理由不继续这个对话，于是她问：“那你现在还是在写……你的完美犯罪？”
“广告文案。就是你麾下那位了不起的大编剧，宋召南，最最瞧不上的工作，商业文案。”甘棠莞尔一笑，眼角又流露出一丝挑衅的意味。
所以她说了这么多，还是为了落到这里，揶揄一句宋召南。
李沅芷看了一眼手机，三点二十五，她站起身来，准备去对应的出站口等待。
甘棠拿着还剩一半的咖啡，也跟着站起来，一步跨到李沅芷旁边。
李沅芷不知道自己是想离甘棠远一点，还是原本就有些焦虑，不自觉快走了两步。
宋母的电话打了进来，李沅芷拿起手机，就是在这个瞬间，她好像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应该不可能“得偿所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