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靠岸
姚瑶vagrancy2024-08-25 17:553,375

   李沅芷开车,甘棠极其自然地钻上副驾,宋召南的父母则在后排落座,紧凑的小车头一回每个座位都有人。

   宋母一直皱着脸,也没想藏起情绪,不说话,时不时看看窗外,偶尔叹气。

   宋父则不断问起宋召南的情况,与其说是问,不如说是反反复复希望同样茫然的李沅芷能够给他一个肯定回答,是的,一定没事,只是虚惊一场。

   “这孩子,经常一两个月也不跟我们联系一次。我想着孩子忙,天天昼夜颠倒,天南海北地出差,一般他不找我们,我们也不想打扰他。他是不是挺孤僻的,他从小就这个脾气,就喜欢自己窝在屋里看书,眼睛早早就给看近视了,也不跟同学出去玩,不爱动。我和他妈妈,不跑滴滴,不打麻将的时候,一天到晚那个手机放不下来,这孩子就能做到一天不碰手机,自己出去溜达,也不知道瞎溜达啥,说是观察生活。领导你说,这次是不是也是,他去哪儿观察生活去了,也不知道把手机扔哪个犄角旮旯,也想不起来充电,也不跟人联系?是吧?”

   宋父说完,还要用胳膊肘碰碰宋母,寻求认同。

   宋母缩了缩胳膊,依然不吭声,也不看丈夫。

   这辆车中,谁的口袋里也没有宋父想要的那颗定心丸。

   听到“领导”二字,甘棠低头偷笑了一下,而后一本正经抬起头,看向李沅芷:“就是说啊,天底下像李制片这么为下属负责的领导,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换成别的公司,随便你来不来,早就不闻不问了。”

   李沅芷自然听得出话中的揶揄,没有搭腔。

   “是。我看新闻,很多年轻人今天来了,明天走了,在公司谁也不认识谁,更别提什么街坊邻居了,不存在的。本来男孩子么,就不太黏着家里,以前过年过节的,还会回来,这疫情闹的,过年也不回来了,都三年了吧。不回来不回来吧,好像就成习惯了,我们就更不晓得他过的什么日子了。”

   “是,我这三年也就回了一次家,还是为了工作的事儿,要办个手续。有时候也挺羡慕留在故乡的同学。”李沅芷看了一眼后视镜,感觉宋召南的母亲仿佛置身透明玻璃罩中,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声音,自己一点点褪色成了灰白,这一眼让李沅芷有些慌张。

   “我们后来也琢磨过,你们说说,父母培养你们好好读书,去大城市工作,结果身边空落落不说,孩子有什么事,我们也使不上劲,也不知道原来考不好了打他骂他是为什么。”宋父似乎只有不停说话,并得到回应,才能和此刻的焦虑和平共处。

   “为了父母的面子呗。”甘棠冷不丁接了一句。

   李沅芷连忙大声咳嗽起来:“甘棠,你旁边的车斗里有水,给叔叔阿姨拿一下。”

   甘棠翘了下嘴角,没再吭声,照李沅芷说的找出两瓶纯净水,扭过头笑嘻嘻地递给宋召南的父母。

   李沅芷想起自己的父母,不知道他们是否也在某个时刻疑惑过,为什么要绞尽脑汁送她进好的大学,进这个过山车一样跌宕的行业,在过去的三年疫情期间,相互担忧,相互无能为力,她叮嘱父母少出门,不要重复使用口罩,父母提醒她少出差,别困在外地和酒店,但她与故乡之间那原本就藕断丝连的关系,好像越来越细,那黏糊糊的藕丝,无限拉伸,近乎不可见。

   而留在故乡的好友们,不曾相见的三年里,有人换了工作,有人成为母亲,从前她没想过距离会像一滴白色水粉,稀释掉根深蒂固的情谊,但她后来猛然意识到,能够将一切颜色淡化的那管白色颜料,其实是她们各自与故乡之间的距离。

   如果故乡是画布中心的圆点,她们就好像各自画着不同颜色的圆圈,只有离故乡足够近,她们的圆圈才会有交集。可她这个圆遭遇了强大的离心力,越转越远,与其他圆圈的交集也越来越少。

   “想不通,你看我们,在地方上也算是比较繁华的城市,留下来工作,每天回父母家蹭口饭,下了班老同学吃吃饭,喝喝酒,日子热闹得很,别说没有北京工资高,那房价也没有北京高呢。你看这孩子的同学,在老家的,也不比他赚得少。一说起他来,都觉得他孤孤单单一个人,也不结婚,没个帮衬,回家嘛也是不愿意的,我们是真搞不懂你们年轻人图什么。你肯定是比那孩子赚得多吧。”

   李沅芷苦笑了一下,她也想知道,孤孤单单一个人,在这泱泱两千万人的城里,究竟图什么呢。

    *

   一个半小时后,李沅芷和甘棠走在前,宋召南的父母跟在后,又踏上了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林荫道,熟门熟路朝派出所走去。

   李沅芷心中生出一丝奇异的矛盾,既想快走几步,像看片时拖拽进度条,直接跳到结局,得到想要的答案,但又想慢一点,万一结局不是自己想要的呢?

   只是再长的路,也总能走到头。

   他们重复了一遍上次的流程,一路从前厅被引到里间,接待他们的,也还是上次那个年轻警察。

   “我们又来了。”李沅芷说。

   警察显然愣了一下,并没有想起她是谁。

   李沅芷有些失望,但也觉得没什么道理失望:“我前不久来报过同事失踪,您说没法立案。现在他父母从外地赶来了,他们也联系不上人,在老家的派出所也报案了,那边的警察建议直接到北京来。”

   警察恍然,“行,你们这边坐下说吧,我记录一下。”

   于是李沅芷将上次讲过的话又讲了一遍。她已经不知道这两周来,同样的话,同样的细节,她和眼前这些人已经重复了多少次。她耐着性子,尽量不遗漏任何细节,只希望别有再次背诵一遍的机会。

   相较李沅芷的语言准确,细节丰富,宋召南父母的陈述像风,时有时无,飘忽不定,常常吹着吹着,就落到无关紧要的地方。警察数次打断他们,“先不用说这个”“说重点”“我现在不需要这些信息”,结果宋母忽然哭起来,李沅芷连忙递上纸巾。

   这个过程中,甘棠始终贴墙站在一边,突然,她盯着警察手中的水笔,说:“赵警官,你为什么不用电脑做笔录?”

   这个问题显然让警察有点意外,皱起眉头说:“有什么问题?”

   甘棠摆手:“没问题。纯好奇。”

   警察合上笔帽,刚要说话,甘棠忽然又问:“赵警官,你名字那个字,怎么读?上面三个火,下面一个木,读炎吗,你是八字喜木火吗?”

   “你能不打岔吗?”李沅芷忍不住冲她蹙眉。

   “我没打岔啊。监督一下人民警察工作不可以吗?毕竟每天大大小小的案子千千万,你知道一个社区民警,光接装修噪音投诉就能一天跑十几户吗?找不着人这种事,在你们眼里是大事,在警察眼里,稀松平常,我替你们监督一下,怎么还不领情。”甘棠瞪着大眼睛,一本正经。

   赵警官叹了口气:“shen,一声。你倒是挺清楚,是记者啊,还是家里有警察。”

   “如果是记者,你是不是得对这个案子上点心。”甘棠倒是什么话都敢接。

   “严肃点。你们是来报案的吧,心还挺大。”赵燊看向宋召南的父母:“你们现在把儿子的住址给我,我去联系一下他那边的派出所,目前能做的就是先到住处看一下情况。如果家里没人,我们就征得房东同意,直接破门进去看情况。”

   宋母连忙递上手机,屏幕上是一张打开的照片,她有点慌乱地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放大照片,两根手指上都戴了金戒指:“小赵同志你看,这是我给我儿子寄东西的时候留的快递底单。这上面是他的地址。”

   赵燊接过手机,皱起眉头:“你这个地址只到他们小区的菜鸟驿站啊。没有具体门牌号吗?”

   宋父叹了口气:“这孩子搬过十几次家,有好几次我们连哪个区都不知道。他安全意识比较强,我们也是一直告诉他,自己住,就算是男孩子也要注意保护自己,个人信息啥的,是吧,现在社会这么复杂。他的快递都是不送到家里的。只有这个了。”

   “同事朋友都不知道?”赵燊的目光转向李沅芷和甘棠。

   两人同时摇了摇头。

   “有安全意识我们肯定提倡的,但是真遇到事,也是麻烦。没辙。双刃剑。”赵燊仿佛自言自语:“我去里面联系一下那边的派出所和街道,看看能不能找到。你们先等一下。”

   赵燊将手机还给宋母,站起身来去了后面的房间。

   屋里安静下来,李沅芷扭过头,看到窗外的树上落了只灰喜鹊,又想起咖啡杯上写的“得偿所愿”四个字,甚至想起宋召南加她微信的那一天,几乎让交通瘫痪的大雪。如果是在镜头语言里,这些看似闲笔的意象,一定会代表些什么,她多希望,现实里,它们也能代表些什么。

   她又扭头看向甘棠,发现甘棠也在看窗外那只体型巨大的灰喜鹊。

   赵燊很快回来,“现在情况是这样,宋召南没办理过居住证,租房以后也没有去街道和物业进行人员登记,所以不知道他具体租了哪一户。片区民警已经在联系小区周围的正规中介,查一下有没有他的租房信息,有的话就比较容易联系到房东。”

   “还可以让物业在业主群问一下,万一房东就在群里呢。”甘棠插嘴。

   “是,这些都可以同时进行。”

   “那我们现在,就是回去等消息吗?”宋父试探着问道。

   李沅芷也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赵燊。在走进那扇铁门,走在树荫下时,她以为一切都会排山倒海般向前推进,会顺理成章跟着警察找到他的住处,确定他的下落,结果汹涌的海浪并没有斩钉截铁拍在岸上,而是如离岸流,迟迟无法贴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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