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取决于你们。看看是等街道和小区物业的反馈，还是我们现在就直接出警，到小区那边去。”赵燊如传球一般，接住李沅芷的目光，而后自然地再抛向宋召南的父母。
宋父挠了挠头，略显迟疑：“哎呀，我们肯定是找儿子心切的。但是……现在这个点，你们是不是得下班了……会不会太……”
“难道半夜十二点发生杀案人，警察说我下班了，现场明天再出，尸体明天再搬回来？”甘棠终于舍得离开身后那堵墙，懒洋洋站直身子，笑眯眯望向赵燊：“是吧，赵警官，我没说错吧？”
李沅芷确定，此刻她一定是这个屋子里最理解赵燊心情的人。
“走吧走吧，赶紧先把住的地方找出来，不然这个心踏实不下来。这孩子，唉。”宋母叹了口气，也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等到李沅芷重新坐回驾驶位时，只剩甘棠理所当然地坐在副驾，后座上倒着两瓶没喝完的纯净水。
宋召南的父母坐警车过去，李沅芷反而因此松了口气，否则这十公里不长不短的路，她不知道能和他们说些什么才显得不那么刻意。面对孩子下落不明的父母，哪怕他们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戏剧性的绝望，她也还是能够感觉到，自己心里那份寻不到人的焦躁，瞬间缩得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晚高峰已经开始，警车执行公务，挂了灯，冲得飞快，李沅芷稍不留神就被几辆车连续加塞，好像人人都打着跟上警车便能畅通无阻一段路的主意，于是李沅芷只好凭不存在的车技，在环路上乌泱泱的车流里慢吞吞地挪。
变道看后后视镜时，她发现甘棠一直举着手机，对着窗外录视频或拍照，而后飞快地打一段字，接着再录，再打字，忙得不可开交。
“你在录什么？”
“举报应急车道占用。”
“是有奖金么？我好像看过新闻。”李沅芷觉得她打发时间的方式过于清奇。
“在你这里，是不是只有利益能驱动一个人做事？”甘棠反问。
“我不是那个意思。”
“纯粹嫉恶如仇。”
“可是，如果有的人是真的有十万火急、生死攸关的事呢？”
“十分钟内，七辆车占用应急车道，百分之七十的违章车，都是因为有生死攸关的大事要赶时间，这个概率是不是不太科学？”甘棠一边说，一边又在交警小程序上举报刚刚超过去的一辆车，车上还有个小孩子将脑袋探出天窗：“再说了，真有紧急送医这种事，事后可以申诉，其他的事嘛，他抢到的时间，可都是从你们每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身上的抢走的，付出200块钱的代价不应该吗？”
虽然道理如此，虽然李沅芷在路上向来是被欺负的那一个，虽然她总有一种异想天开的直觉，如果所有人都好好走在自己这条道上，不总想着加别人的塞，也许反而不会那么堵车，但她被别车了也顶多腹诽两句，拿起手机投诉对方这种事，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底层逻辑是，既然自己破坏了规则，就得做好被人揭穿的觉悟。何况我又不是曝光他的车牌，他的照片，去网络升堂，要舆论讨伐，我只是把他送给对口部门，错在我吗？”甘棠说话间，又添加了两段视频。
“这样堵车的时候倒是不无聊。”李沅芷无话可说。
*
四十分钟后，他们抵达了宋召南租住的小区。是个体量相当庞大的社区，三千多户，紧挨着五环，出了小区东门就相当于跨进五环外。
小区禁止外来车停泊，警车自然畅通无阻，但李沅芷只能将车停在小区对面的盒马门口。
进小区时，李沅芷正要向保安打听物业办公室在哪儿，甘棠却抢先一步开口：“小哥哥，8号楼的菜鸟怎么走？”
保安抬抬手：“一直往前，看到一个针灸馆就左转，走到头就是8号楼，菜鸟在地下，车棚有个道儿下去就是。”
“谢谢小哥哥！”甘棠拽着李沅芷的胳膊就雀跃地往前走，仿佛问的不是菜鸟怎么去，而是旋转木马怎么去。
“可我们不是和赵警官说好了，在物业办公室碰头吗？”李沅芷一头雾水。
“在物业干等能等到什么？就算监控找人，估计得找个几天几夜。还不如自己先去找点有用情报。”
李沅芷更不明白了：“自己，怎么找？”
“这么大的小区，不可能只有一个菜鸟驿站，每个驿站负责不同片区。就算你要挨家挨户敲门找人，最起码能少敲一千户吧，或者你工作不饱和，现在就去从一号楼敲起？”
“万一只有一个驿站呢？”
“那再想别的办法呗，闲着也是闲着。”
好像无从反驳。李沅芷从甘棠枯藤一样的手指间抽回被捏疼的胳膊，跟在她精神抖擞的小身板儿后面，按照保安指的路，顺利找到了位于8号楼半地下的菜鸟驿站。
有快递员正在卸车，大概懒得一趟趟往下跑，所以直接将大大小小的包裹顺着倾斜的坡道丢下去，包裹翻着跟头往下滚，在驿站入口处砰砰砰地撞到一起。李沅芷往下走时，总频频回头，生怕马上就会有个包裹像保龄球一样将自己面朝下击倒在地。
驿站里悬了几盏裸露的白炽灯，一个人在门边忙着理货，一人坐在简陋的登记台前，一面揉着半露在外面的肚腩，一边对着手机嘿嘿嘿地笑，背后是黑压压的货架。
“帅哥，咱们驿站都负责哪几栋楼的快递呀？”
甘棠这声帅哥喊得过于自然，连李沅芷都忍不住要重新打量一遍前台的小哥，生怕自己刚刚看走了眼。
“1到12号楼的归我们家。咋啦。”小哥没抬头，仍对着手机笑得浑身一颤一颤。
“那个帮你给女朋友写过情书的男生，你还有印象吧？”甘棠问。
李沅芷扭头看她，这又是什么新情况？
“哎？”小哥直接跳起来，终于肯将眼睛从屏幕上挪开，瞪大了看甘棠，灯在瞳孔里印出了白森森的光：“他好长时间没来了。我以为他搬走了呢。你怎会找我问他啊？”
“我们是他公司同事，他突然不来上班，我们就找过来了。你跟他蛮熟的吧？你知道他住几号楼吗？”甘棠陈胜追击。
小哥面露难色：“我还真不知道。就是每次他来拿快递，我们就随便聊两句，我也不好打听人家住哪里嘛，显得不怀好意。”
“那你能帮我们查查他最后一次取快递是什么时候吗？”甘棠继续追问。
小哥忽然有些警觉，来回瞟了瞟甘棠和李沅芷：“你们真是他同事啊？这个……”
“我们已经报警了，警察和他爸妈现在就在物业那边，我们先到你这里打听一下，省的一会儿警察过来得来大费周章。”
李沅芷看着甘棠一本正经、义正言辞的模样，忍不住想在旁边给她宛如川剧变脸般的换脸速度鼓鼓掌。
“那我查一下哦。”小哥又不自觉揉了揉肚子，弯下腰开始捣鼓那台破旧的台机，主机箱散发出的热量平扑面而来，仿佛一台大功率电暖气。
“最后一次是三月份，一个半月以前了。我想起来了，那次他来的时候，还说下回给我拿那个什么电影馆，还是什么资料室的票，让我带女朋友去看电影，我还等着他给我票呢，然后人就没了。我说也不至于是不想给票，就再也不露面了。警察都来了，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小哥说着把鼠标丢到一边，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人要是死在家里，整个单元都会有尸臭，邻居早报警了，等不到我们来找。”
“可是我在那个快手上看到过，就是有个得了抑郁症的女孩子，自己住，在那个出租屋里，把自己锁在卧室，然后怎么裹起来，反正最后烧炭死的，那个味道就没有渗出屋子，过了一年半家里人才找到她呢。”
“那你就祈祷他没事吧。”甘棠边说边滑开手机，飞快地翻起相册，最终翻出一张购票信息截图：“你翻拍一下吧，过几天电影资料馆《春天的故事》，你可以和女朋友去看。”
小哥两眼放光：“这……这怎么好意思。”
“我刚好有事儿看不了这场，算你走运。赶紧的，我们得去找警察叔叔汇报情况呢。”
“谢谢谢谢！”小哥抓起手机，退出正在看的玉石直播，打开相机，对着甘棠的手机连按快门。
“给女朋友买玉？”甘棠问。
“嗐，这哥们儿讲话贼逗，我当相声看。他说家里玉石工厂破产了，这些小吊坠什么的，都几块钱几块钱卖，还包邮，我寻思支持人家一下。”小哥笑呵呵收回手机，开开心心目送甘棠和李沅芷离开。
“你确定他和女朋友去看侯麦，会是一次好约会吗？”返回地上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李沅芷终于犹豫着开口了。
甘棠耸耸肩：“我怎么知道。但你为什么要预设菜鸟的小哥一定不喜欢文艺片？”
“……”李沅芷叹了口气：“行，是我，是我戴有色眼镜看人。但是，你为什么知道宋召南帮他给女朋友写过情书？”
甘棠微微一笑，拿起手机，一边划拉一遍念起来：
“大概是我看着面善，耳根子软，每回去菜鸟取东西，新来的小哥都愿意拉着我聊天。好像也不需要我点头，他总能兀自开始一场其实不用我开口也能完成的对话。我取了三次快递，对他的了解就超过了我生命中遇见过的大部分人。知道他小时候得过水痘、麻疹、腮腺炎，切过盲肠和扁桃体，爸爸残疾，妈妈还在辛苦供弟弟读高中。他喜欢上小区门口开奶茶店的女孩。因为有一回，他点的奶茶忘了加芝士奶盖，于是留言说太伤心了，没想到店主姑娘下了班亲自送了一杯新的来，差点把他感动哭。”
“今天取快递，小哥说小区又要封闭，周围小档口一律不能营业。他想给奶茶店的姑娘囤点好喝的咖啡冻干粉，她能开心，再囤点口罩，让她防护。我们简单聊了两句，互道注意身体，有一种年代戏里对暗号的感觉。”
“上一次帮人写情书还是小学五年级。没想到年近三十，还能重操旧业。菜鸟的小哥今天扭扭捏捏问我，能不能帮他写个告白信。今天小区解封，姑娘的奶茶店重新开门营业，他想当第一个顾客，顺便告白。我问他，你确定姑娘喜欢你吗？告白不成连朋友都没得做可不好。小哥说不告白，怎么能知道对方到底喜不喜欢自己呢？难道要拖到两个人最后都回老家吗？好问题，甚至是个哲学问题。我没有答案，但可以帮他写信。”
“今天去菜鸟，不用问都知道，他恋爱了。”
甘棠抬起头来，看着李沅芷：“还有好多，不知道的以为他暗恋菜鸟小哥呢，出场频率极高。”
李沅芷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通往半地下的那条斜坡，忽然间，她就了解了一个原本可能都不会多看一眼的陌生人的爱情故事。
“告诉过你的，我视奸他啊，你可能想象不到我都知道些什么。”甘棠挑衅般冲李沅芷扬起眉毛。
“我也没和你比赛。该不会……你……早就知道我这个人了？”李沅芷试探着问道。
甘棠的眉毛扬得更高了，“No、No、No，他所有的社交平台都没有你的影子。”
这一刻，李沅芷不知自己该失落，还是该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