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沅芷遇见甘棠后,明白人与人是生活在不同的绝对速度中,甘棠永远要快她半拍,永远抢跑,比如此刻,她正在懊恼自己多此一问,甘棠已经打开手机地图,两根手指拨弦似的不断将地图放大缩小、颠来倒去,而后将手机伸到李沅芷鼻子下面。
地图上用哆哆嗦嗦的红色粗线条围出了一个区域:“1到12号楼就在集中在这里,六栋板楼,六栋塔楼。”
“如果实在找不到确切住址,挨家挨户敲门也不是不行。”李沅芷盯着地图,思索起来。
“以我对他的了解,只要在这六栋板楼里找就行。以前租房,这个人是塔楼一律不看,高层一概不住。嫌塔楼人多气场乱,噪音来源复杂,高层不接地气,不舒服,不好逃命。一楼也可以排除,我看这个小区的一楼没院子,又临人行道,隐私不够,也是他的雷区。总之就是钱少事多。”甘棠说着翻了个白眼。
李沅芷半信半疑:“就没有例外吗?万一这次就是租不到合适的房,只能将就呢?”
“难道你想先从住户四倍数的塔楼开始找?我不拦你,你请便。”甘棠歪过头看她。
李沅芷耸耸肩,不置可否,而后拿起手机:“我给他爸妈打个电话,看看赵警官那边的情况。”
就在她拨通电话时,甘棠兀自插着兜,拔腿走开。李沅芷忙问她干嘛去,她头也不回地说:“我去板楼那边绕一圈,你先联系他们吧,估计他们颗粒无收。”
李沅芷看着甘棠的背影,觉得她像一条光滑的小泥鳅,充满了失控感。李沅芷很难想象她曾经和宋召南在一起很多年,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会南辕北辙、道途悬殊的两个人,所以人终究都是厌恶自己的吧,因而只想缘木求鱼,去找那条和自己不一样的鱼?
电话接通,果然如甘棠断言,物业没有可以提供的线索,业主群里也无人回应,小区周边的几家连锁中介也都查询了宋召南的身份信息,并没有租房记录,所以推断他照亮私人中介,或者直接从房东手里租了房子。
李沅芷觉得此刻的情况熟悉极了,好像无论工作还是生活,大事还是小事,但凡迫切想得到结果的事,总是会叠满所有最坏情况,凑齐一切你最不想要的巧合,每走一步都要跨过一排障碍栏。
她也在电话中将自己和甘棠的推断告诉了赵燊,提议挨家挨户敲门询问。
赵燊同意,“但是你们不要自己擅自去敲门,住户可能会警惕并且反感,毕竟我们才是警察,我们来就可以。我们从1号楼开始排查,你们可以过来。”
“好的,我明白。”
“嗯,跟你那个朋友也转达一下,不要擅自行动。”挂断前赵燊又补充了一句。
李沅芷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是该说“我们不是朋友”,还是该说“我管不了她”。
她仰头环视了一下周围的楼宇,密集齐整,被同样密集齐整的绿化带隔开,小区落成至少十多年,行道树已经长到了五层楼高。她想起在漠河时,宋召南说起过的织巢鸟,如果那些连缀成片的鸟巢公寓里,也有一只鸟消失了,其他的鸟会知道吗?
甘棠很快转了一圈回来,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什么,顺便朝李沅芷伸出手,手心里是几颗涂抹面包用的三角奶酪:“来一块?饿死我了。”
“我们的食谱可能,不太一样。”李沅芷摆摆手,没接,并且转达了赵燊的话。
甘棠撇了撇嘴,把奶酪塞进口袋:“我可真有面子,劳警察叔叔专门拜托我。”
“现在去找他们?”
“找他们干嘛?当跟屁虫?有这个时间我吃饭去好了。”甘棠一边嚼奶酪一边继续弹琵琶一样划拉起手机屏幕。
没错,李沅芷想对赵燊说,我管不了她,但她能挟制我。
“你看看这个。”这次甘棠再伸手,递上的是手机。
李沅芷蹙眉接过来,屏幕上是一张窗景照片,乍一看仿佛黑白,仔细看才发现是画面过于暗淡的雪景,可能拍摄于清晨。窗户很窄,四周一片漆黑,窗外是光秃秃的细枝,覆盖着数厘米厚的积雪,像装裱起来的工艺画,没什么特别。
“怎么了?”李沅芷不明就里。
“线索。”甘棠终于嚼完了奶酪,咽了下去。
“线索?”
“宋召南的窗口。去年年底,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他发在微博的。”
“他也经常跟组或者出外勤,不能断定就是他家吧?”
“配文是,好像是第一次,在同一个房间,度过了两个冬天。不是他家是谁家?你家?当时的女朋友家?”
“不对,”李沅芷突然有点困惑:“我记得他是两个月前搬的家,因为房东急售,所以找房子找得焦头烂额。”
甘棠用力翻了个白眼:“你怎么刚刚没想起来。按照菜鸟小哥的说法,他至少在这里住了一年以上,而且一个半月前还取了快递。”
“呀!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李沅芷瞪大了眼睛望向甘棠:“这是怎么回事?他明明是两个月前换的房子。我不会记错的。会不会,会不会是他已经搬家了,上次只是过来收一下快递。然后爸妈那边的地址也没有更新?毕竟,他才搬了两个月,很多事可能都没有处理。我们会不会找错地方了?”
“一会儿你可以问一下他爸妈,最后一次给这个地址寄快递是什么时候。但我觉得他没换房子。”甘棠言之凿凿。
“为什么?”
“直觉。”
李沅芷一时语塞:“他没有骗我的必要。”
甘棠一边笑一边又拆了一块奶酪:“写东西的男人,谎话还不是张口就来。就好像压根没出门呢,告诉你已经坐上车了,明明吃了汉堡,偏说吃了炒饼,有些瞎话就是毫无必要,但不说会死。”
李沅芷眯起眼,只觉得这一切毫无道理。
“先把房间找到不就清楚到底搬没搬了。”甘棠说着用指甲敲了敲自己的手机屏幕。
“这要怎么找?”李沅芷又审视了一番照片,依旧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
甘棠把奶酪整块塞进嘴里,一把拿回手机,嘟嘟囔囔地说:“你看这个树的高度,已经是快到树顶的位置了,但还能满窗树景,你看看这些板楼的窗口高度,肯定是五楼。我刚才把六栋板楼都绕了一遍,南北方向的窗,窗外隔着树都能看到其他楼栋,但照片里这棵树的后面没有别的楼,所以这个窗只能挨着小区围墙,是朝向外面马路的,符合条件的只有西边户。我看过了,西边户的窗应该是在卫生间,就是一模一样的窄窗。然后我把照片调到最亮……你等一下啊……”甘棠打开修图软件,飞快地操作了一通,“你看。”
李沅芷凑过去,调亮后的照片噪点密布,像画质粗糙的八十年代恐怖片,呈现极不自然的黑绿光泽,但隐约可见窗台上摆着肥皂盒,剃须刀和牙膏。她惊讶地看向甘棠:“所以就是卫生间的窗口。”
甘棠点头:“照片里,窗外这棵树是梧桐,4号楼西边是泡桐,2号楼西边就是梧桐。所以,2号楼6单元502,可以让警察叔叔先去找这家的房东确认。能省点事儿就省点事儿嘛。这个时间去敲门,估计一大半人都还没下班,要找到猴年马月,我不得饿死了。”
原本甘棠的指尖沾了奶酪的油脂,在手机屏幕上戳来戳去,留下模模糊糊的痕迹,看得李沅芷浑身难受。但此刻她顾不上难受,目瞪口呆地盯着那张平平无奇的照片,愣了半天才对甘棠说:“我相信你是侦探小说家了。”
“我现在也觉得,我要是去当私家侦探抓出轨,可能早就发财了。”甘棠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模样,把手机息了屏:“你赶紧给警察叔叔打电话吧,他不是不让我擅自行动吗。”
李沅芷回过神,当即拨通宋父的电话,将甘棠的推断告知给正在1号楼敲门打探的赵燊。打完电话,甘棠拽着李沅芷的胳膊就往2号楼走,李沅芷皱着眉头说:“你先擦擦手。”
*
2号楼6单元门口,声控灯忽明忽暗,人脸识别系统循环故障播报。
甘棠坐在人行道边,又剥开一块三角奶酪塞进嘴里,左顾右盼,等赵燊他们过来。
李沅芷站在一旁,不断仰头去看502的窗口。
如果,那就是正确的房间,如果宋召南真的一直住在这里,她会在屋里看到什么?她又希望看到什么呢?与其说是心跳变得突兀,不如说是心中有一团白雾正扩散开来,越扩散越密不透风。
一刻钟后,赵燊和同事一起,带着宋召南的父母出现在2号楼的转角,往这边走。李沅芷连忙迎上去,甘棠拍拍屁股站起来,说你现在跑过去,一会儿还要走回来,你是趁机锻炼身体吗。
但李沅芷迫切想要一个答案,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没有搬过家,所以她开门见山地问赵燊:“就是502吗?还是要上去看看才能确定?”
赵燊看看她,又看看甘棠,而后说:“我们通过物业找到了房东的电话。房东长居日本,的确是整租给了一个叫宋召南的男青年,身份证信息都对得上。之前已经租住了两年,三个月前才刚刚又续签了一年,房租一次性年付。”
好像是个意料之内且理所当然的结论,但李沅芷还是没能想出宋召南欺骗她的必要性。
“一下子交了一年的房租,那肯定是不存在欠钱,吃不上饭,或者想不开的情况,你说是吧,警察同志。”宋父满怀期待地看向赵燊。
但赵燊回避了这个问题,只是机械地说:“我们已经取得房东同意,小区里备案的开锁师傅马上过来,我们可以破门进去,看一下情况。”
“肯定没事,肯定没事。”宋父扭头对宋母说。宋母只是拧着眉,双臂抱在胸口,不说话,环绕手指的金戒指在声控灯下一闪一闪,赵燊别在左肩的执法记录也同样一闪一闪。